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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贰
琴房储物柜34号,静静地伫立在角落,散发着经年的、干燥而温暖的松木香气。这香气并非新鲜木材的浓烈,而是岁月沉淀后,混合着淡淡的防蛀樟脑丸的清凉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叶知秋蹲在敞开的柜门前,小心地将一包备用的钢琴琴弦放进角落那个有些生锈的铁盒里。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盒底部,一个坚硬、边缘带着磨损感的圆形小物件意外地硌了她一下。
她微微蹙眉,拨开缠绕的备用琴弦。在琴弦的缝隙和铁盒底部薄薄的灰尘下面,一枚边缘磨损得相当严重、甚至有些变形的旧校徽静静地躺在那里。黄铜的底托早已失去光泽,蒙着一层暗哑的氧化层,校徽中心的珐琅彩校徽图案也已模糊不清,但款式却异常鲜明——那分明是属于早已被淘汰的、三中旧款校服的徽章!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有电流从指尖窜向心脏。
她捏起那枚冰凉的校徽,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边缘和模糊的图案,试图辨认出更多细节。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铁盒的盒盖内侧。那里,结着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白色霜痕——大概是柜内外的温差造成的。鬼使神差地,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片冰冷的霜痕。
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霜痕在她的指尖温度下迅速融化,显露出下方深色的金属底色。就在融化的水痕轨迹中,一个模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短暂地显现出来——那是一个“顾”字!水痕的笔画带着一种仓促和隐蔽的意味,像是有人沾着冷凝水,在无人注意时偷偷写下的。
叶知秋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僵在半空。然而,这短暂的奇迹转瞬即逝。冰冷的空气迅速侵蚀了融化的区域,新的、更细密的冰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结、覆盖,那个刚刚显露的“顾”字,如同一个被冰封的秘密,再次消失在白霜之下,无迹可寻。只剩下指尖残留的冰冷湿意,和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捏紧了那枚冰冷的旧校徽,金属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音乐史的阶梯大教室,古老得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回响。厚重的橡木桌椅散发着幽暗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和粉笔灰混合的独特气味。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用略带沙哑却充满激情的声音,讲解着蒙特威尔第的《牧歌》,描绘着文艺复兴晚期牧歌中那田园诗般的意境与人性的复杂纠葛。
叶知秋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斑斓的光影。老教授的声音如同背景音乐,她努力集中精神,笔尖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当教授念到“牧歌”二字时,她的自动铅笔尖仿佛被无形的磁力吸引,不受控制地在笔记本页边的空白处滑动。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简洁却极具识别度的轮廓——一个线条圆润的宇航员头盔!面罩反射着想象中的星光,带着一种孤独探索宇宙的意味。
就在笔尖勾勒完头盔最后一道弧线的刹那——
“咔哒!”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铅笔芯毫无预兆地折断了!尖锐的黑色铅芯断口突兀地戳在洁白的纸页上,留下一个丑陋的小黑点。
几乎是同时,窗外空旷的操场上,传来“砰!砰!砰!”沉闷而有力的篮球击地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节奏。叶知秋下意识地循声望向窗外。隔着玻璃和操场上蒸腾的热浪,她清晰地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正高高跃起,手臂伸展如弓,手腕轻轻一抖,篮球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命中篮筐。
就在这一瞬间,叶知秋的目光落回自己的笔记本。页边空白处,那个刚刚画下的宇航员头盔孤零零地悬着。而在它下方,是她之前走神时随手涂鸦的一片铅灰色的、象征银河的潦草线条。此刻,那个投篮的身影所带来的视觉冲击,竟奇异地赋予这片“铅灰银河”一种动态的生命力!仿佛他高高跃起的身影,猛地撞入了这片死寂的星河,溅起了无数细碎而璀璨的星尘!那些原本呆板的线条,此刻在她眼中仿佛真的在流动、在闪烁。
食堂二楼,东北角靠窗的位置,是叶知秋习惯的角落。这里有一扇裂了细长缝隙的玻璃窗,寒风会从缝隙里钻进来,但也因此能看到楼下篮球场的一角。她面前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罗宋汤,色泽暗淡,土豆和胡萝卜块沉在汤底,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油膜。她心不在焉地用勺子舀着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惯性,飘向斜对角,隔着几张空桌子的另一个角落。
一个穿着普通校服、背影清瘦的男生独自坐在那里。他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酸奶,塑料盖被掀开放在一边。男生低着头,神情异常专注。他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吸管,正用吸管尖在酸奶的塑料盖上专注地戳着、划着。叶知秋微微眯起眼,试图看清他在划什么。阳光透过窗户缝隙,正好落在那片小小的塑料盖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辨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星座图案!线条虽然简单,但猎户座那标志性的腰带三星和肩足四星的轮廓清晰可辨。
就在她屏息凝神,试图看得更真切一些时,那个男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朝她这边扫视过来!
叶知秋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猛地将摊开在桌面上的那本厚重的《赋格的艺术》乐谱竖了起来!“砰”的一声闷响,厚重的谱册像一堵突然升起的、脆弱不堪的纸墙,瞬间隔绝了那道探寻的目光,也挡住了她自己瞬间涨红的脸颊。
世界仿佛被谱册隔绝成两半。她急促的呼吸喷在冰冷的谱纸边缘。在巨大谱册投下的、狭窄而安全的阴影里,她慌乱的目光落到了谱册下压着的东西——一份折叠起来的、边角磨损的复印件。那是上个月公布的市物理竞赛获奖名单。她颤抖着手,将它展开。名单的首行,那个烫金的名字——“顾星河”——快要被一支鲜红的记号笔反复地、用力地划烂了!一道又一道猩红的斜杠覆盖在上面,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更刺眼的是,名字的周围,被荧光笔涂成了环绕的、密集的小行星带!那耀眼的黄色,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充满嫉妒与不甘的牢笼,将那个名字紧紧囚禁其中。她盯着那片刺目的荧光黄,指尖冰凉,一种混合着羞耻和绝望的情绪瞬间将她淹没。
黄昏的图书馆三层,古籍区。这里仿佛是时间的琥珀,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巨大光柱中缓慢地飞舞、旋转,每一粒都折射着古老的光晕,交织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这里是叶知秋的秘密基地,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现实喧嚣的避难所。她在最角落、光线最幽暗的书架深处停下脚步。指尖掠过一排排蒙尘的厚重书脊,最终停在一本深棕色硬壳封面的《巴洛克音乐史》上。书脊上的烫金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本沉重的书抽出来,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一件易碎的珍宝。书页间散发出陈年纸张特有的、带着霉味和智慧的芬芳。翻开硬质的封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在书页展开的瞬间,一张极其脆弱、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颜色泛黄得如同秋叶的纸片,轻飘飘地从扉页的夹缝中滑落出来,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毯上。
叶知秋的心猛地一跳。她弯腰拾起那张纸片。只是一眼,呼吸便停滞了。是六年前帝都艺术节的节目单!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油墨也已经褪色,但上面印刷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锁在“钢琴独奏”那一栏。那里,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三个字——“顾星河”。岁月非但没有磨灭这个名字,反而让油墨沉淀得更深,像烙印一样刻在泛黄的纸页上,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沉甸甸的分量。
她盯着那个名字,指尖不受控制地、极其轻柔地拂过纸面,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个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少年。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静,悄然移动,透过高窗,将一束更强烈的光斑精准地投射在那张脆弱的节目单上。纸面被晒得微微发烫,那烫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底,灼得她眼眶发酸。她才如梦初醒,像是害怕这脆弱的凭证会融化在阳光里,又像是害怕被人窥见心底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将这张承载着遥远记忆的纸片,重新夹回《巴洛克音乐史》扉页的深处,仿佛藏起了一个易碎的、泛着微光的旧梦。
傍晚的便利店,像一个巨大的冰窟。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冰柜强劲的冷气如同白色的浪潮扑面而来,瞬间包裹全身,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激得叶知秋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饮料冷藏柜。几乎是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她的脚步停在了摆放着茉莉奶绿的货架前。
冰柜的玻璃门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罐壁。那股寒意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瞬间刺透了皮肤,直抵心底深处,将她猛地拉回某个记忆的漩涡——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琴房的窗户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她独自一人被困在空旷冰冷的琴房里,指尖冻得发僵,怎么也弹不好那个复杂的转调段落。窗外电闪雷鸣,惨白的光一次次照亮空荡荡的教室,映出她孤独而沮丧的影子。那天晚上,她也曾喝过一罐冰凉的茉莉奶绿,试图用那甜腻的冰凉麻痹自己的挫败感……那晚的寒意,与此刻指尖的冰凉,隔着时空诡异地重叠了。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那股寒意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冰冷,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她默默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那罐茉莉奶绿放回原处,冰凉的罐壁在她指尖留下短暂的湿痕。转身准备离开时,心绪不宁的她,手肘不小心撞到了身后堆叠得高高的、装满速溶咖啡粉的购物架!
“噼里啪啦——!”
一阵杂乱的、令人心惊的声响!几包花花绿绿的速溶咖啡粉失去平衡,接二连三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包装袋破裂,深褐色的咖啡粉瞬间泼洒出来,在光洁的地砖上蔓延开一片狼藉的深色污迹,浓烈的咖啡焦香瞬间弥漫开来。
叶知秋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窘迫和无措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慌忙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咖啡包,试图挽回局面。散落的咖啡粉沾上了她白皙的指尖和干净的帆布鞋鞋面,留下难看的褐色污渍。就在这狼狈不堪、恨不得立刻消失的瞬间,她的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便利店门口涌动的人流——
一个穿着干净挺括白衬衫的挺拔身影,如同惊鸿般在人流中一闪而过!
那身影太过熟悉!领口别着那枚她一眼就能认出的、设计简洁的学生会徽章;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带着少年特有力量感的小臂;走路时带着一种利落而沉稳的节奏……是他!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叶知秋维持着弯腰捡东西的姿势,僵在原地。指尖还沾着黏腻的咖啡粉,呼吸停滞,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外,如同投入湖水的石子,只留下圈圈扩散的涟漪和无尽的茫然。那抹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便利店冰冷的空气和她混乱的思绪。
后来,一日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凶狠地敲打着音乐厅的玻璃穹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值日的叶知秋独自留在空旷的多媒体控制室里,负责关闭设备和检查门窗。室内只开着一盏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勾勒出控制台上复杂按键冰冷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潮气和电子设备特有的金属气味。
她拿着干燥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控制台表面。指尖无意中划过一排功能键,其中一个键被她按亮。前方的巨大显示屏“嗡”地一声亮起,瞬间跳出跳动的画面——是去年艺术节的备份录像,正在自动播放。
叶知秋本想立刻关掉,但屏幕上闪过的画面却让她动作僵住。快进的影像如同流光碎影:穿着酒红色曳地礼服裙的自己,在舞台一侧候场,紧张的侧脸在追光灯下显得有些苍白;舞台中央,西装革履的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报幕……画面飞速切换,镜头偶尔扫过舞台侧翼的幕布缝隙。
她的心脏猛地一紧。
在那厚重的、酒红色的天鹅绒幕布之后,一个身影若隐若现。虽然只有模糊的轮廓,但那挺拔的站姿,微低着头似乎在整理袖口的动作,还有额前几缕不羁垂落的碎发……叶知秋太熟悉了。
是顾星河。他作为后台统筹,当时就在幕布后面。
录像在快进状态下,她和主持人的画面交替闪现,光影流转,如同两列在平行轨道上疾驰的列车。她走向钢琴的背影,主持人报幕的正面特写,幕布缝隙后顾星河转瞬即逝的侧影……画面被剪辑得如同命运的捉弄,她和幕布后的他,永远相差着那致命的零点几秒。无论录像如何循环播放,无论她的目光如何在屏幕上焦灼地搜寻,她和他的身影,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在光影的交错中,永远无法同框。
就像他们此刻的现实。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控制室,也照亮了叶知秋脸上无声滑落的冰凉液体。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劈在屋顶,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屏幕上的画面在雷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她猛地关掉了屏幕,控制室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幽的冷光,映照着她孤零零站在控制台前的身影,和窗外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隔绝天地的暴雨。
冰冷的控制台表面,残留着她指尖无意识按下的、深深浅浅的指痕,如同无声的控诉,又像是某种徒劳的、试图抓住什么的印记。那无法同框的零点五秒,在此刻的雷雨声中,被无限放大,成了横亘在她与他之间,一道冰冷而绝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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