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大雪覆盖了海城，也仿佛暂时冻结了时间的流逝。江屿站在老宅二楼的窗前，看着庭院里积满雪的枯枝，像极了他此刻荒芜的心境。王律师的信息依旧隔三差五地发来，父亲的“期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但这一次，那股熟悉的、想要彻底沉沦的无力感，被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抗衡着——那是陈迟在图书馆里，看着他时，眼中沉静的力量。

　　他想起陈迟手边那本法律书籍。他不是说说而已，他在用他的方式，试图理解甚至介入他的困境。这个认知让江屿感到一种沉重的不安，却也带来一丝微弱却顽固的暖意。他不能让陈迟独自面对这些，更不能因为自己的退缩，让陈迟所有的努力变得可笑。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了一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需要多重密码加密的云盘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些年，断断续续保存下来的，与父亲那边来往的一些邮件截图、信息记录，以及他自己记录的、每次王律师来访或通话的要点。以前做这些，只是一种模糊的自我保护，现在，它们可能有了更明确的意义。

　　他开始系统地整理这些碎片，按照时间、联系人、内容性质进行分类。这个过程枯燥而痛苦，像是在亲手解剖自己不堪的过去和现在。但每整理完一部分，他心头的沉重感似乎就减轻了一分。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对抗。

　　整理间隙，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一些被大雪勾起的、属于高中时代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体育课改在室内。大家吵吵嚷嚷，陈迟却溜到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然后用手指在蒙着白雾的玻璃上画画。他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写着“快点放晴！”。

　　当时江屿就坐在他不远处的座位上，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将陈迟孩子气的举动尽收眼底。他觉得陈迟像个傻瓜，却又忍不住觉得，那歪扭的太阳，有种笨拙的可爱。当陈迟发现他在看时，立刻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跑开了。

　　那时他不懂，那种心跳漏拍的感觉是什么。只觉得陈迟像一团不受控的火，明亮，灼热，让他这棵习惯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既想靠近，又害怕被灼伤。

　　还有一次，是高三那个闷热的晚自习。他因为一道物理题卡壳，心情烦躁。陈迟偷偷塞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他以为是答案，打开却发现上面画着一个齜牙大笑的简笔笑脸，旁边写着：“屿哥，稳住，你能行！——来自你聪明的后桌。”

　　他当时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抽屉，耳根却有些发烫。下课后，他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又把那个纸团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夹进了那本《无名的裘德》里。（就是夹着素描的那一本）。那个笑脸，和后来发现的素描，成了他灰暗高三里，为数不多的、偷偷珍藏的星光。

　　这些记忆如今想来，带着酸涩的甜。他从未主动靠近过陈迟，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早已将对方带来的光芒，一点点收藏了起来。

　　回忆戛然而止。江屿睁开眼，看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证据文件。过去的他，只会被动地收藏和逃避。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了。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主动联系了设计院一位他较为敬重、且与家族毫无瓜葛的高级合伙人（Mr. Thompson），预约了一次秘密谈话。他需要让值得信任的上司了解他目前可能面临的潜在干扰，以避免未来可能因父亲那边施加影响而给公司带来麻烦，同时也是为自己寻求一层职业上的保护。

　　同时，他开始更仔细地审阅父亲那边发来的所有“项目资料”，不再只是情绪化地拒绝，而是尝试从专业角度找出其中的漏洞和不切实际之处，并整理成书面报告。他要让父亲（或者说，父亲背后的势力）明白，他并非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他有自己的判断和能力。

　　这些行动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每一步都像是在雷区中行走。但每当感到撑不下去时，他总会想起陈迟离开图书馆时那个决绝的背影，和那句“我可以等”。

　　他不能让他等太久。
　　也不能，再让他失望。

　　陈迟虽然不再主动出现在江屿面前，但他通过林墨，隐约得知江屿似乎在设计院进行了一些“动作”，并且状态虽然疲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他猜到江屿可能在尝试反抗。这个认知让他欣喜，也让他更加谨慎。他没有去打扰，而是更加专注于完善自己手头的《浮城》系列，同时继续深化对相关法律知识的理解。他像一名耐心的狙击手，在等待最佳的介入时机。

　　他也开始整理自己高中时代留下的旧物，那些被遗忘的速写本、杂乱的笔记。他找到了更多当年无意识画下的、关于江屿的碎片——他低头写字的侧影，他靠在走廊窗边看书的瞬间，他跑步时飞扬的发梢……

　　他看着这些稚嫩的画作，仿佛穿越时光，触摸到了那个沉默安静的少年，也看到了自己当年那份懵懂却真挚的关注。原来，在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的角落里，情感的藤蔓早已悄悄滋生、缠绕。

　　大雪初霁，阳光重新洒满城市。
　　陈迟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是一个地址和时间，位于城南一个以安静著称的咖啡馆。

　　没有署名。
　　但陈迟的心脏，却猛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他等待的冰雪消融的时刻，或许，就要到来了。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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