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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志愿表》
七月的午后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罐子,空气裹着热气往身体里钻。蝉在香樟树上扯着嗓子叫,一声比一声急。
查分那天,林夏握着听筒的手沁出汗,塑料键被按得发僵。滋滋的电流声里,机械女声清晰报出分数:“语文89,数学62,英语81……总分375分。”这分数像面镜子,照出她最后两个月的样子。语文89分是稳稳的,她对文字向来敏感,不用费力气就能吃透;英语81分不算差,若肯多背文章和短语,提分本也不难,可她后来连笔记本都懒得翻。最刺眼的是数学62分,像沉底的石头拽着总分——张老师明明说过,吃透最后几张模拟卷就能提二十分,可她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只觉得是团解不开的乱麻,连翻开卷子的力气都没有。
挂电话时指尖发麻。这375分,与其说是侥幸吃了老本,不如说和她最后两个月走神的时长刚好匹配。老师在讲台上划重点,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她要么盯着窗外香樟树发呆,看叶子从嫩绿变深绿。要么目光就落在前排陈默的后背上——他的头发泛着点软乎乎的光泽,衣服洇出一片的湿痕……
原来很多事早就有了答案,那些被心事耗掉的时间,早为这个分数埋下了伏笔,也提前为这场“放弃”找到了借口。
香樟树的影子晃得人眼晕,蝉鸣声裹着热风滚过来。林夏和陈琳的脚步在小操场上踩出重复的脚印,一圈又一圈。
陈琳踢着脚边的草屑,额角沁着层薄汗“我380分,本校高中稳稳的。你375分也妥妥够了,希望咱俩高中能分到一个班,继续一起混3年。”
林夏攥着衣角,布料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终于开了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陈琳,我不读书了。”
陈琳“啊”了一声,脚步猛地顿住,“为啥?你分数够啊!读咱们学校高中部稳稳的……”
“我知道够。”林夏打断她,头垂得很低,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像在念早就背熟的课文,“家里面说,我爸单位有个顶班名额,让我先去工作……”她深吸一口气,把大人说的道理一股脑倒出来,语速快得像怕被打断:“我妈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我和弟弟。我要是去上高中,未来也不确定,我妈只会更操心的……”
话说到这儿,喉咙突然哽了一下。她其实想说,上次模考后,她在草稿纸上演算,再努努力,说不定就能蹭到县重点的边,那家里的大人是不是就能支持她继续读高中啦。可这话没法说,就像她没法说,夜里翻来覆去时,总梦见高中教室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摊开的课本上,陈琳在旁边戳她的胳膊借笔记,陈默的背影还在前桌,亮闪闪的。
“我知道你觉得可惜,”林夏抬起头,眼睛有点红,却努力扯出个笑,“其实我也想啊……但你看,家里这样,我没得选。大人们都说这是最好的路,我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他们是为我好。”她把“最好”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但只有攥紧的衣角才知道,她心里的慌——好像不把这些话大声说出来,就撑不住那点假装的坦然。她怕陈琳觉得她没用,怕陈琳眼里露出“你怎么就这么俗气”的轻视,更怕自己绷不住那层硬壳,突然就哭出来。
陈琳盯着她看了半天,睫毛忽闪忽闪的,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掌心温温的:“我好像有点懂了。”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你妈确实不容易,你……也是想帮家里分担吧?”
林夏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嗯。”她用力点头,把眼眶里的湿意憋回去,“家里说了,先工作一年就去带薪读书,到时候我就又能重回校园,中专毕业我再努力去考大学文凭,肯定能跟上你们的。”
这话一半是说给陈琳听,一半是说给自己——像是对着虚空搭起漂亮的架子。仿佛只有用这些亮闪闪的规划把眼下的“放弃”裹起来,才能哄住此刻的自己。
两人围着小操场继续踩脚印,香樟树的影子在脚边拖得老长。陈琳正想说些什么,迎面撞见挥着手的李兰:“刚听高老师说成绩了,咱们班有四个过400分——陈默422,沈胖子418,不过330分以上,上咱们学校高中部都不成问题。”
林夏的目光落了两秒,慌忙移开。她真的好羡慕同学们——羡慕他们议论分数时眼里的活气,考高了的扬着下巴笑,差几分的跺着脚叹气;更羡慕他们讨论志愿时拧着的眉,哪怕是为了选本校还是冲县重的纠结,那点紧张里也裹着对未来的盼头;就算去读中专的,脚下踩着的也是课本铺着的路。而她,却要拐进另一条完全陌生的巷弄了。
“不管选哪条路,好好走就行。”陈琳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反正……不管你干啥,我都觉得你能行”。
“嗯,我会努力的。”林夏用力点头,这次的声音里多了点真的力气。好像陈琳这句话,比那些“不容易”“最好”都管用,能让她在这条不情愿的路上,稍微抬起点头来。
蝉鸣还在响,香樟树的影子轻轻晃。林夏攥着衣角的手悄悄松了些——说透了,好像也没那么难。至少陈琳懂她,没觉得她丢脸。至于心里那点不甘,就先埋着吧。等以后,等以后再说。
教室的吊扇转得慢吞吞的,把香樟叶的影子投在志愿表上,晃得人眼晕。高老师在讲台上敲着黑板:“第一志愿想冲就冲,二志愿三志愿必须保底,别跟自己的前途赌气!”
陈默的笔尖在“育英中学”四个字上顿了顿,纸页被戳出个浅坑。高老师去他家那天的热乎气好像还缠在皮肤上——父亲站在防盗门门口,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块硬石头,“我们家陈默必须去育英!将来考重点大学,才有希望!”高老师的眼镜滑到鼻尖,急得声音发颤:“他数学天赋在本校重点班能当尖子,去育英那堆尖子生里未必能拔尖!”
他当时就杵在旁边,手指抠着墙皮上的裂缝。听见高老师说“你自己就没点想法”时,喉结滚了滚,最终还是把那句“我想留本校”咽成了嗓子眼的涩。
第一志愿落下“育英中学”四个字,笔锋硬得像憋着气。
第二志愿栏空了半分钟。风扇转得慢,把后排林夏的发香送过来一点,很淡。他没抬头,后颈却悄悄绷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些。笔尖轻轻落下“清水中学”,写完才惊觉——这是他们现在的学校,是她每天会走过的走廊,是他能想到的离她最近的地方。
第三志愿,笔尖几乎是凭着惯性,又写了“清水中学”。
他把笔放下,指腹按在那两行“清水中学”上。心里透亮——不管这表填了啥,父亲总有办法,把他往育英的路上推。此刻,像什么东西被藏进这闷热里——不是反抗,是连自己都捋不清的:那些想离她近些的念头,既被他慌慌地按住偏又像野草偷偷冒了尖儿。
林夏的笔尖在志愿表上悬了很久,高老师的声音从讲台飘过来:“不想读高中的,也可以填职业学校,或者直接交空表……”她捏着笔的指节泛白,所以这张志愿表,本就该是空的。
目光又落在陈默的后背上。还是那件尤文图斯球衣,清清爽爽。头顶的碎发被吊扇吹得晃。这该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坐在他身后,看阳光漫过他闪闪的发梢;最后一次在这间教室里把他的背影偷偷画。学生时代要结束了。心里忽然空出一块,热风灌进来却凉飕飕的。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下午了,不会再有谁的后背能让她盯着走神半节课,不会再有他身上那股汗味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这些,好像都要跟着这间教室一起,被锁进记忆里了。
她之前听同学议论说陈默要去育英中学。“育英”两个字像石子投进水里,漾开一圈圈回忆。去年秋天作文比赛的风好像又吹进了教室——老梧桐树抖落满身金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路上;作文比赛获奖时,陈默立刻转过身来眼里明亮的恭喜;后来那些甜的、涩的、难捱的、空落的点点滴滴,都因为育英是最初的锚点。好像育英中学的阳光特别暖,把他的影子拉得特别长。
指尖突然用力,笔尖在空白的志愿表上重重落下。
第一志愿:“育英中学”。
眼眶有点发热,她知道她不会去。
第二志愿:“育英中学”。
像在跟谁赌气,又像在跟自己告别。
第三志愿:“育英中学”。
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钉在了这张志愿表上。
林夏放下笔,指腹蹭过三个“育英中学”,心里偷偷撞了下——万一就被录取了呢?她把志愿表折了折,像把心事叠进了纸里。
风扇还在转,尤文图斯球衣洇出一片浅痕,头顶的碎发轻轻晃……她望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睫毛颤了颤,把眼泪憋了回去。
风裹着香樟叶的气息漫进窗来,心里轻轻响了一声:别了,我的学生时代;别了,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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