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

　　索弥利亚已经不知道，她是第几次跟随特兰西来参加这种光影碰撞的典礼了，这种典礼一向遵循不容扫兴的热闹准则，因而哪怕是再胆怯、再冷酷之人，都要尽量衷心地表达一句祝福之语。
　　今天是梅娜思小姐的婚礼，不像当时她与特兰西的婚礼，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知晓或见识过梅娜思小姐的学识，就连索弥利亚也曾误打误撞地聆听过半分教诲。她当时谈论的是一种旧式婚姻，但又引入了新式婚姻的理念，比如说夫妻之间的平等关系，女性对合法财产的分配，母权被创造背后的逻辑，以及妇女在家中的空间占有等等。当时，随着受教育的女性越来越多，一些在她们的领域颇具卓越的女性开始提出了各种职业上、尤其是家庭中的问题，而其中的激进主义者更是想方设法地将这些理念传递给了更多的女性，婚姻问题面临了几千年来最尖锐的一次矛盾。
　　梅娜思那时谈及的正是将新式理念融入旧式婚姻的一些想法，首先要取缔的是旧式婚姻当中的不平等关系，要保障妻子对家中重大事务的决策权利等等，她特别说到，若是妻子也能去主动学习一些男性谋生的本领，那便能在经济地位上取缔夫权中心的唯一性，对事业而言也将大有裨益。所以，婚姻中的男女双方从一开始便不是对抗性的关系，旧式婚姻中的妻子能将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条，这本身便是能力不输男性的体现，而现在，双方应该更相信，女性有能力助力男□□业，这样的婚姻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这番发言可谓十分适配那一阶层的人们，想要充分展现自己事业心的小姐们和梦想着这样独特的妻子并为自己抬高身价的先生们，一拍即合。作为创始人的梅娜思自然也是心甘情愿地踏入了她为自己一手编织的婚姻梦境。
　　“那天，我也曾像她现在这样幸福，一身白纱，宛若降临人世的天使。”一旁的伏森太太说到。
　　“你已经到了要怀念过去的年龄了吗？”索弥利亚淡淡地问到。
　　“哎呀，总有一天你也会开始怀念的。过去已知的幽暗微光，和未来无法预料的漫漫长夜，谁说前者不能更叫人动容呢？不过，你确实完全不像她，她的自信已经让她从现在开始便成为婚姻中的成功女人了，而你当时，却像是依旧游离于婚姻之外，甚至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的局外人一样，至今都没有太大变化呢。”
　　“然而事实是，你已经在想着几年后她在婚姻中会经历的失败，却依旧还是没有摸透我跟特兰西的相处方式。”
　　“每个人的婚姻都是不同的，但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当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时，真正的时刻才要到来呢。我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感觉有些无法撼动的命运被永久地刻下了，当时甚至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了。请相信，索弥利亚，我并不希望你也面临这样的时刻。至于我那些心底的丑恶，就算是变成一个充满嫉妒的悲惨妇人的代价吧，毕竟，我真的看不到其他的结果了。”
　　索弥利亚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是伏森太太第一次听见她的叹息，这声叹息在她看来昭示着许多东西，或许是对她最后承认无赖的失望，又或许是对她好为人师中的不分时间地点的一语成谶。
　　“就算是再失望无趣也不用叹气啊，怎么能让你在我面前露出比被人逼迫时还难看的表情呢。看，特兰西还过来了。”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索弥利亚没等特兰西来到她们身边便主动从伏森太太身边离开了，离开前她说：“耶蒂妲，下次再见。”
　　特兰西已经不像最初带她去宴会时那样向她源源不断地灌输许多有用无用的信息了，尤其是上次在书房对她说过那些话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更加沉默了。
　　“你今天没有说那些奇怪的话呢，就像上次对吉姆说的那些一样。”在回家的车上，特兰西突然开了口，自然，带着那一以贯之的笑容。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这种时候，不是只要祝一句‘新婚快乐’就可以了吗？”
　　“是的，新婚快乐，”特兰西带着异样的腔调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其实这场婚礼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真心恭祝他们新婚快乐，他们有人想着娶一个同样的妻子，有人想着嫁一个同样的丈夫，有人想要一场同样的婚礼，有人则已经开始诅咒他们不幸的婚后生活。有些人的关切点甚至完全不在那夫妇二人身上，他们只想着婚礼上年轻的女孩儿或帅气的男孩儿，想着可能会从此开启一场奇妙的缘分，或是依旧想着自己的生意，期盼着能在婚礼上碰见什么高人去进行一番交涉。可是你还记得吗？我们最初认识之时，梅娜思在讲什么，今天，或许还是同样一批人，他们一边对她表达着最崇敬地赞许，为他们的婚姻称颂，另一边则思索着取代她，或是摧毁她。而那些男性们就更容易解读了，他们赞同一切，但这一切首先要属于他才可。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哪怕再蠢笨的人都会使用这类双重系统呢，就像是与生俱来的那般。”
　　“然后呢？”索弥利亚除了认知到两人的关切点也不同外，并未清楚特兰西此刻究竟想说什么。
　　“是嘛，这已经是让你感觉到厌倦的推论了，”特兰西有些惋惜地说，“那反过来想呢，相比起他们，我们对外呈现出来的部分至少是真实的，我相信如果你真的去说了那句‘新婚快乐’，你应该也是发自内心的，只不过我们绝对坦诚的背后还有新东西罢了。那么，我们的这种表里不一与他们的那种言行不一，究竟有什么不同呢？明明都是被打上双重性的复杂造物，却能区分出哪边更高一等吗？”
　　“是不同的，但实际上又是相同的——都是为了隐藏，隐藏一个更为丑陋的向度，或是隐藏一个更为本质的向度。可是，特兰西，你还记得你在贴上这副名为笑容的假面之前是什么样的表情吗？”索弥利亚认真回答了他，然后眼睁睁看着特兰西的笑容僵在了原地，她继续说：“还有，特兰西，我们也是不同的。”
　　特兰西的神情只僵化了片刻，随即他便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不过一会儿，他叫停了车，然后以一种十分轻盈解脱的姿态翻身下车，最后用手扶着车门，带着那副亘古不改的表情对她留下一句：“索弥利亚，今晚我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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