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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月初三,上巳节,洛阳东城修文坊瀍渠。就在今日,洛阳城里的名流、陪都的上层官僚、各家士族的高门子弟汇集在一处,摆下曲水流觞宴席共贺春景。每一年的上巳节春宴都是由五姓七望-崔、卢、李、郑、王轮流值会。今年做东的是博陵崔氏。
此时,修文坊的水道边立起了名为“兰亭台”、“观瀑帷”、“寒林屏”三个建筑物。“兰亭台”是模仿东晋王羲之兰亭雅集的“曲水”场景,是宴饮的核心舞台。人工开凿的蜿蜒浅渠以陶管铺设,引活水循环流动。渠畔设石台或木台,供放置酒具、茶器,台面。若是在本次宴席中出现了技惊四座的诗文便可直接乐石刻在台面上。曲水流觞的精髓在于半开放式小亭覆盖部分水道,将精致菜蔬和酒盏用小托盘托着,借着水的浮力和冲力运送到每一位宾客的面前。
“观瀑帏”是利用假山叠石与竹管引水,制造飞瀑或帘瀑的景观。另有轻纱帷幔围合的半透明空间制造氛围感,既挡风又形成光影作为抚琴、品茗的声景背景。设蒲团、琴几、茶席,地面铺白砂模拟水雾氤氲。
“寒林屏”是在初春时节营造冬季萧瑟清冷的“寒林”意境。室内摆设耐寒的松竹、枯枝盆景,地面铺白色碎石象征积雪,悬挂冰裂纹窗格,再配合可移动的巨幅落地画屏或素屏呼应“岁寒三友”的文人精神。利用光影投射“枝影”于帷幕上,在温暖季节制造反季节美学体感。
辰正,开启祓禊启宴,由主祭博陵崔氏族长手持桃木剑蘸瀍水,诵《郑玄注周礼·春官》禊辞,五姓七望众家子弟按《氏族志》排位跪坐。巳初,上游投放三十二枚银鎏金耳杯,杯分三速:龟形杯缓行限五言诗、兔形杯中速限七言诗、龙形杯疾行为乐府体。拿到杯子做对应的体格诗,若不成诗便饮黄柏酿苦酒三升自认才学不足。作出的诗句若有韵脚重复、对仗不平整或是带有讳词讳字的则戴笨鸟冠直至宴终。虽只为助兴,倘若受罚也是有损门楣的表现,所以代表各家门户的诗人们都搜肠刮肚地标新立异,争取在本次曲水流觞宴上夺标让自己本家显耀一整年。
今年赴宴的熟人有薛稷和卢廷芳,皆因家世显赫为受邀之列,而今日在这个场合,这两位还肩负着另一个重任。作诗环节开始,几番下来,薛公子和小卢也只是看众家表演,每个门户都从豢养的门客中选取上佳之作来撑场面。百家争鸣了好一阵子,今年的五言诗和乐府诗都没有出挑的,倒是崔家门客的一首咏霜七言绝句确实不俗,被各家选为魁首乐石以表出色。接着主持人宣布进入辨宝环节。
因为与会的都是高门大户,平日也好收藏古玩字画等物。这个环节是专为想要卖派自家宝贝的子弟们设置的专属秀场。自家得了什么好宝贝若是不被别家知道,岂不是埋没了寻宝的一番辛苦了。
第一轮,由博陵崔氏严选的出土于扶风上有篆刻“受民受疆土”五个大字的西周大盂鼎。这器物巨大、年代久远,得需几个家人合力方能抬扛到场中。此物一现世便夺得了满堂华彩,众家纷纷点评,赞美之辞溢于言表,崔氏的族长也是喜形于色觉得脸面有光。
第二轮,由太原王氏选送的佛国圣物摩羯纹金盘。巧夺天工一样的金丝掐造精细纹饰,盘上浮雕一百零八尊小佛像。整个物件品相十分精美,一看就是宫廷造办的美器。太原王氏族长介绍,这是来自戒日王朝国王的心爱之物,一言祭出又是引得全场喝彩。毕竟是属于国家典仪、宫廷造办一级的宝物,实不可与民间俗物同日而语。
当主持人宣布进入第三轮之时,薛稷薛公子和卢廷芳一同起身,来至场地当中,代表范阳卢氏展出此次与会的藏品:王羲之真迹《丧乱帖》。主持人话音刚落,依旧沉浸在上一轮点评议论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什么?他说什么?”
“他说是王羲之的《丧乱帖》!”
“不是消失一百年了么?”
“哪里是消失了,不说是被徐家私没了么?难道这次是徐家献出来的?”
薛公子见众人在错愕之后纷纷议论这书帖的来处,直接开门见山将这宝贝的传承脉络一一道出。
“此书帖本是由佑军先生之孙、子敬先生之子琅琊王氏的王褒先生所存。当时,王褒与南朝大儒庾信庾公同被滞留在北朝为官,庾公倾尽收藏换取了王褒先生家传的这幅《丧乱帖》。南朝大儒徐陵徐公同庾公自小一起在昭明太子近前伴读,即是同窗又是父辈子侄一样的亲密。由于当时朝代动荡,只能隔江向望,但是彼此的情谊从无断绝。待政治环境得以缓和,徐公便只身渡江探望庾公。庾公将积年所作诗篇连同这幅王羲之的《丧乱帖》一起交付徐陵徐公,嘱托将这些心血带回故土传于后世。徐陵也正如老友之托,在庾家的亲族故里的见证下将传家之物转交给当年的庾氏族长庾长乐。后来这些传家宝便由长乐公传给了庾氏的下一代族长庾才舒。只是天命不佑,这庾才舒治家无方,家族败落最至入不敷出。后为了生存只能将传家宝《丧乱帖》拿出来兑给了当年会稽山永欣寺的住持智永禅师。这位智永禅师俗家本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对此宝贝重归王氏也十分欣喜。智永禅师圆寂后,此物便由其弟子辗转至天台山国清寺由智者大师法嗣传承至今。因为是秘藏,所以俗世之人只当此书帖早已湮灭。我同范阳卢氏的卢廷芳千辛万苦寻到此书帖,让宝贝重见天日,是我同小卢之幸也!”
薛稷将此宝帖在这百年来的沉浮脉络说清楚后,众人中少有发声者,大家都面面相觑。这个故事从来没听过。《丧乱帖》是何等宝物,难道真就如此轻松地被两个世家公子寻得了?这属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薛公子见大家有所迟疑,便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书帖展现于众人面前。各家不都豢养文化名家么,尽可上前来验看。薛公子比了一个请字,其他那几家的文化代表纷纷上前俯身仔细观看这幅《丧乱帖》。
东晋会稽竖纹竹纸,透光见“冰裂纹”;庐山松烟墨泛紫光,嗅有松脂香;南朝宫廷特色装裱“旋风装”;从这三样便可确定这是一件是来自于南北朝时期的书帖。再看笔法,“丧”字戈钩,王佑军的真迹有“折钗股”挫笔,“乱”字末笔出现“屋漏痕”枯丝。“痛”字提按,形成“蝉翼纹”墨晕。王羲之一直避讳用“祖”这个字,多用“先墓”代替。而这些都可以同王羲之其他传世作品中的相同字比较分析,确认是王羲之真迹无疑。
此结论一出顿时全场哗然。王羲之的《丧乱帖》历经百年之后由卢家寻回重现江湖。这个消息简直比小淫人的《天香局》流传的还要快,不消三日,洛阳城老幼妇孺,识字不识字的全都知晓。接下来的舆论便是,徐家从未隐匿庾氏的传家宝。而《丧乱帖》也一直是由琅琊王氏的传人收藏秘而不宣而已。此事件涉及庾家,庾伯潭馆主自然也知晓了此事。起初觉得愕然,难道真如传闻所说,这帖子早就回到了王家自己人手里了?那自己家族流传的说法岂不是冤枉了徐家百年?他有些不太相信这字帖的来历。但是曲水流觞宴上,此帖一出便是一鸣惊人,宴席上五姓七望的家族门客都是字画长眼的大家,他们对字帖给出了最终结论,统一口径都说是王羲之的真迹,难道还有假么?除非,除非自己亲眼见到这帖子才算数。
这一日,庾伯潭馆主带着儿子少陵一同出现在薛府。前一日已经递上拜帖,庾馆主直抒胸臆想亲自拜谒《丧乱帖》真迹。薛稷坐等这一日很久了,忙了这些时日为的就是请神上门。庾馆主同少陵与薛公子施礼完毕,薛稷直接让书僮将自己珍藏的《丧乱帖》取来给庾馆主过目。父子二人驻足仔细观看。其实他们也没见过《丧乱帖》的真迹,祖上流传下来的只是徐家隐匿自家宝贝的情节。看完一遍,又问这帖子的流传轨迹,薛公子将上一次在曲水流觞宴上说的话又重新对庾家父子详述一遍。庾馆主听完这故事没有疑点,脉络清晰。庾长乐和庾才舒是当年越州庾氏二房那一脉的,自己是三房的后人,隔了这么多辈子了,没人能说清楚那二房到底会不会把传家宝贝抵给别人换钱花。
庾馆主看完字帖,抱拳施礼道:“薛郎大德,能寻得此物也了却我庾氏心愿。既然《丧乱帖》重临降世便是与薛郎福分深厚,庾某人再次谢过验看之情。”说完便想携儿子离开。
“庾馆主这就要走了么?”薛稷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庾伯潭听这口气好似话里有话:“薛郎还有别的事?”
“《丧乱帖》是庾信庾公倾尽收藏与王褒换来的,为的是给庾家后人作为传家之宝。今日庾馆主只是看了一眼就准备将自家的传家宝物另予他人了么?”
庾伯潭听这话都觉得好笑。不是他说的这是当年庾氏族人将书帖兑与他人换钱花了。如今是薛卢二人将书帖赎回,无论用了什么方法或使了多少银钱,那也成了薛卢两家的囊中之物了。“既然是薛郎君和卢小郎君寻得此帖,那便是你们自己的收藏,不可再称为庾家的传家之物了。”
“若是我将此帖完璧归赵交还给庾家呢?”薛稷望着庾馆主笑着说。
这实在是出乎庾伯潭的意料之外了。《丧乱帖》是何等物件,这薛稷不是发了失心疯了吧。难道这书帖是他毫不费力寻来的?不可能,任哪一家也不能将此等宝贝轻易许人。“薛郎不是在说笑吧。《丧乱帖》是佑军先生少有的精品,即便是庾氏祖上曾收藏过,如今既到了郎君手上,那便是璧月添辉,我们怎好再以旧缘索要。”
“庾馆主能出此言便知是有霁月清风之雅量。可若说我是真心将书帖交还给庾家呢?”
庾馆主十分不解地问道:“薛郎真愿意割爱?”
“是,只是在此之前有一事相求。”
“请薛郎说在当前。”庾馆主本能地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请庾馆主同意徐坚之女徐徵和与令郎庾少陵的婚事。”
“父亲,你这是为那般呐。”少陵自小失母,是父亲一手拉拔他长大成人,他明白父亲的艰辛和为了自己的诸般不得已,所以他甚少违逆父亲。可今日一回到庾府,便立刻要与父亲理论。
庾伯潭凛然地看着儿子,仿佛面前站立的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那薛稷到底是何人,为何要你同徐家的姑娘成亲。今日你倒是同我说个明白。”
庾少陵在薛府见到薛公子愿意赠帖来化解两家恩怨,明白这事情是包不住了,自己也准备同父亲说清楚。只是没想到,在薛府父亲直接没接那书帖,连话也没回薛公子一句,直接带着儿子离开了。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着实有些吓人。
“两年前的上元佳节,我与徵和在天津桥相遇相知,一心期盼可以结为夫妻。只是当时她被贺兰敏之的婚约所扰,一直设法解除婚约。后来,徐大人从东宫解职回到洛阳,天后也下令解除了徵和与贺兰敏之的婚配。父亲,我们是两情相悦,薛公子愿意让渡《丧乱帖》为的是成全我们。”庾少陵将事情的大体脉络说了一下,并没提徵和面圣陈情等事,这些事情父亲还是不知道为好。
庾伯潭望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大到在他背后做了这么多事情自己却毫不知情。连薛稷都知道,怕是除了自己余下的人也都知道了吧。是自己老了,还是他心里有别人了就不再重视为父的感受了。想到这,庾伯潭面无表情漠然起身,没对儿子说半句话,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千卷阁。
少陵见父亲这种反应心里也着了急。若是厉声喝骂一顿把话说开了也好,只是如今这般,父亲不会是受了什么心理创伤了吧。心里也是埋怨自己不会变通,惹得父亲伤心难过,可是事已至此多想也没用,总得借个理由把事情挑明了。
简庐陟内,再一次全员集合。邵姑娘听说《丧乱帖》重现江湖十分惊诧,整日来往的贵人之中也不乏文人骚客,因为太宗推崇王羲之,本朝名士也都以拥有一幅王佑军的真迹为傲。薛郎竟然得了一幅,还是早已如泥牛入海的《丧乱帖》,今日特地摆酒为薛郎恭贺。宴会上,薛郎将庾馆主父子亲临薛府的事情说了一遍。越人一听毫不出奇,若是赠书帖就能直接解决问题,这庾伯潭先生也不会成为程夫人口中“孤篇绝种”之人了。但是,这件事一定要做!徐庾两家的扣子在这儿,解开才能将所有问题捋顺。
“薛郎真是从天台山请回的《丧乱帖》么?”邵姑娘问。
“自然,幼卓不相信薛某么?”薛稷手执茶杯大有深意回道。
“自然不是,只是这帖子出现的有些突然,之前也没听薛郎提过啊。”
“其实早已访到,只是等五姓七望的新春曲水流觞宴请出来给各家过目。每个门户都有自己长眼的人,他们聚在一起对帖子判定真伪可以省去好多气力。”说完便看着越人。缮越人听薛公子的说辞连连点头称是。邵妫深知越人一直视此类活动是五姓七望门户用来彰显尊贵,华而不实、俗中之俗的举动。但看越人与薛郎一唱一和的天然觉得这里有猫腻,但常年的职业操守让她明白,即便这里面有内情应该也是顺势而为的举动。
可是宴会上的徐姑娘是一丝欣喜都没有,同众人说:“少陵给我递话了,说自薛府归家后,庾馆主整日在自己的书阁内,也没再同他说话。他着实担心,怕父亲是不是受到了刺激。依如今这个情形还不如不告诉他呢。”
“不告诉他难道让你们等一辈子么?已经蹉跎了好些年,我觉得还是当断则断。放心,不会出大事的。庾馆主是真心爱护自己的儿子,只要是为了儿子好,他终有一日会解开心结。”越人说道。
“我父亲这几日心情也不好。说原来这么多年这帖子早就流转回王家本宗手里了。我们徐家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年的冤枉。若是现下同跟他提议亲之事他也未必答应。”
“这帖子刚出现,各方都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不过还是得感谢薛郎雅量,愿意割爱,一力促成此事。”说完,越人把盏一杯向薛公子敬酒。
薛稷的表情是想笑又不好笑,端起一杯回应越人的盛情。阿瑞和小羽在一旁则是一脸的深不可测。
缮家三人正在洛阳建春门外的立德坊看一块地。这里既近城门便于入城访友,又因邻接农田而保有田园气息。越人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小楼,类似白居易所描述的“出郭已行十五里,唯消一曲慢霓裳”,片刻可达郊野,归城亦不费力的地方。在探访了梓鸢阁后,越人完全折服于宇文阿姊室内设计的水平。连平日做木工活刨下来木花都能做成清供,这世间唯缺的是能发现事物本真之美的眼睛。阿瑞理财事业发展的不错,也觉得越人同小羽成亲之后得有自己的地方,所以便请片妈妈帮忙找寻适合的居所。越人觉得还是得有几个房间,想把易婆婆一同接过来住。离石壕村也不要太远,平日去探望齐家也便利。收到信息,片妈妈第一时间便开始运作,洛阳城她人头地面特别熟悉。按照要求,今日便邀请缮家三人过来看这块地。
地面上是一些瓦砾断梁,之前的房屋太久没修缮便塌了半边,街坊邻居见没人管便把一些木料和石块捡走了。如今看到的是一处断垣废墟。片妈妈说这土地地契是被抵押在票号里面了,屋主人早就不在了。如今若是想买地也只同票号签买卖字据,地方、保人、路引一切都是现成的。缮家三人实地考察了一番,买地很便宜,可若想住人必须自己重建房舍。越人倒觉得不是坏事,说:“上一次问易婆婆,她说想要建一座可以藏书抚琴、把酒宴客、展示金石的小楼,小羽不是把名字都起好了么。”
“是既即斋么?我们真的可以建一座自己的楼?”小羽兴奋地叫道。
“这就要看你瑞姐姐愿不愿意了。她可是一直想先租个宅子安顿下来。”
阿瑞算计着买地、建楼的花销。最后说了一个方案:“我们现有的银钱可以先把地买下来,然后依照方案一点点地建楼。”既然家中财长已经撂了话,全家也自然拍手决定下来。则个良日,缮家三人找了地面上的各色人士前来一起见证买地的仪式,几方签字画押之后,这毛坯地块便成为缮氏一族之物,缮家三人也终于成了业主。
签约完毕后三人高兴,约着片妈妈一起去食肆吃饭。片妈妈今日可真喜庆,不光是帮越人办成了件大事,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眉目都闪着光。越人见她这般知道是有喜事。早先,显山就偷偷地告诉她,露水说她娘亲要同扈叔叔成亲了。只是片妈妈属于再嫁,不想惊动那么多人。
“片妈妈喜气迎人,看来家中必是有好事啊。”阿瑞冲片妈妈飞了个眼儿。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扈郎说他是第一次娶亲还是要操办一下。”说完脸都红了,娇羞的模样跟对新婚充满向往的少女并无二致。越人觉得她前半生吃了很多苦,今日能逢良人,让自己和女儿过上好日子也是对早前生活的一种补偿。
“扈郎对你好啊?”越人探过头去,看着一脸娇羞的片妈妈,没正经儿地问。
片妈妈脸更红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什么时候操办?我们定是要上门贺一贺的。”缮家三人纷纷说是,这可是来到洛阳参加的第一场婚宴。
晚间时候,缮家三人在客厅饮茶,阿瑞在一旁拨弄着算盘。今日可是出了大头,若真想建一个像易婆婆说的那样三层的阁楼所需不菲,不能一下子建成,还是得在程府借住一些时日。小羽给阿瑞和越人煮了茶,又端来一些小食。见阿瑞忙着便凑过来跟越人说起那日在简卢陟发生的事。
“真没想到,所有人都判定那书帖是真的。”小羽说。
阿瑞一听这个话题也停了手头的工作问道:“是啊,那不是你跟易婆婆仿制的么,真的一点痕迹都没露?”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庾家硬说徐家藏匿自家宝贝,除非这件宝贝从别处寻回才能为徐家洗脱清白。”越人喝了一口茶说。
“你们是怎么仿制的,能让那些专家都看不出来?”阿瑞问道。
越人笑了一笑,说道:“那必是对王羲之字体十分熟稔,对纸张墨迹研究很深的人才能办到。我这次可也是涨知识、开眼界了。
那一日越人找易婆商量如何让失传百年的书帖重现世间。首先便是从头做纸。晋唐流行的书法作品多是用楮皮纸,混合少量麻纤维而增加其韧性。二人先采来楮树皮,手工捶打纸浆至纤维松散,抄纸时用竹帘从而形成自然帘纹。纸张晾晒成后以黄蘖汁和茶叶水反复浸染,模拟百年氧化泛黄的效果。再用隔夜米汤轻拍纸面,放置阴湿处自然生霉。按晋代“韦诞法”制墨,用易婆婆自制的松烟加鹿角胶再拌上朱砂晾晒而成。以唐砚慢慢研开,墨液需浓淡分层,因内含动物胶写出的字可见漆光。选用兔毫制笔,笔肚饱满,用来仿王羲之“一拓直下”的劲健笔锋。
“这些都是器具,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模仿《丧乱帖》的笔锋质感。我临摹了几版,易婆都觉情绪不到位,提醒我书写时反复诵读帖文“号慕摧绝”“哀毒益深”,运笔加速模拟王羲之悲愤之情下的颤笔。最终的成篇还是有几处易婆婆觉得不足,便把美中不足的空下,由易婆婆亲自执笔。她在“奈何”“临纸感哽”等字蘸饱和墨,压笔形成墨晕。再用极细的针尖挑破局部墨迹露出纸基,模仿虫蛀脱落的效果。最后用朱砂、蜂蜜、艾绒制作了晋唐古法的印泥,刻制南朝梁内府鉴裁艺人印和庾信私人印钤随意盖上去。再将纸张反复折叠成手卷存放形制,在转折处轻磨出断绢纹,边缘以细砂石打磨毛边。最后,再按晋代“单层薄绢挖镶法”装裱。裱绢用生丝绢染赭石色,接头处做毛边处理,这才有了今日重现江湖的《丧乱帖》。”等越人说完这一套流程,阿瑞同小羽简直听傻了,之前几乎日日跑去找易婆婆原来为的是这个。
“一个来月做出的东西真能仿东晋时期的书帖?”阿瑞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这书帖若是被普通百姓带到世面上定然会有人质疑。所以,所托之人和面世的场合就极为重要了。薛稷是世家公子,背景雄厚。曾祖父是隋朝大文豪薛道衡,自己的外祖父是魏征,姑祖母薛婕妤又是当朝天子的养母。他拿出来的东西难道会是假的么?而且这书帖是被摆在五姓七望的曲水流觞宴席的鉴宝环节上展示。若有一家说个不是,那其他诸家定会群起而攻之,不为搏一个真伪,主要是把对方打击倒。”越人振振有词将这些士族的心理展现了一番。
“那个薛稷还真愿意配合你哦。”小羽不阴不阳地酸了一句。
阿瑞和越人见小羽有些上头立刻撤了桌子说今日茶水时刻就此结束。小羽见阿瑞走了,便蹭到越人的身上说要等一会再回自己房间。越人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芥蒂便搂过身子半卧在他怀里。小羽心里高兴,这么长时间的磨合,这种举动说明她已经全身心把自己交托给他了。小羽用嘴蹭着越人的鬓角说道:“瑞姐姐说那房子还得再盖一段时间,等房子盖好了我们便可以成亲了吧?”
越人转过脸迎上小羽的唇,没说话只是嗤嗤地笑。这是天底下最动人的画面了吧,小羽吻上越人的唇,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最先成眷属的还是片妈妈和扈户晓。扈大郎君如今也是有房有店还有印刷室,吃穿不愁了。真是人生得意马蹄疾,一日娶上美娇娘。婚礼当日,片妈妈凤冠霞披、满头珠翠真是人才出众。露水一身新衣服,带着头花走在前面亲自为母亲做开路司仪。扈户晓也是一身新郎装束,手捧木雁用花轿将片妈妈抬到了置办好的小院里。来观礼之人不少,乡邻旧友大多真心为他们高兴。当然也不乏一些嘴酸眼热的,背地里说片妈妈是寡妇改嫁,还改嫁给矬子这种专为恶心人的话。可如今正享受着幸福生活的二人再不将这些个言语纳入耳中。缮家三人悉数出席,阿瑞和越人还特地邀请了易婆婆和宇文梓鸢一同观礼。宇文阿姊一听这种场合本能地要拒绝,是越人硬把她从梓鸢阁里拉了出来,美其名曰是为了治疗她社恐。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家是希望宇文阿姊来这里感受一下人间烟火,体会夫妻本应有的欢情。
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个环节,由于双方父母都不在了,便由易婆婆和里长赵梁栋老爷爷上座高堂受了新郎新娘的拜礼。在女儿和众乡亲的注视下,片妈妈手执团扇遮着脸被送入后宅,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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