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作者:与鹤同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金叶藏钩·银饵暗度


      暑气蒸腾的炎夏终于被几场飒飒秋雨浇熄了余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腐叶混合的、略带寒意的湿润气息。金黄的银杏叶与火红的枫叶交织铺陈,将原本肃穆的甬道染得如同锦绣画屏,华美之下却透着一股繁华将尽的颓艳与肃杀。嘉懿堂内,那浓得化不开的欢喜气儿却似窖藏的美酒,在深秋的寒气里愈发醉人,也愈发招摇。福晋富察·璟澜有孕的喜讯,早已不是秘密。它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漫出府墙,震荡着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

      河南开封府。巡抚衙门后宅书房,夜已深沉。几盏巨烛在沉重的紫檀木烛台上奋力燃烧,跳跃不定的火苗将四壁映照得明灭不定。烛光跳跃,映着田文镜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被轧刀劈斧凿过的脸。此刻,他手中只捏着一份重逾千钧的密报。他将纸页凑近跳跃的烛光,浑浊的眼珠在昏黄光线下缓缓移动。

      “……嘉懿堂消息:嫡福晋孕吐甚剧,不思饮食,精神恹恹,唯侍妾格格黄氏所献家传陈皮梅子糕,能稍解其苦,略进薄粥……王爷目睹福晋勉强食之,神色稍霁,亲口赞黄格格‘孝心可嘉,甚为难得’,并赏玉如意一柄……”

      田文镜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在冰凉坚硬的紫檀桌面上轻轻敲击,他那双惯看风云、深不见底的老眼微微眯起,浑浊的瞳孔深处,一丝精光倏忽闪过,冰冷而锐利。

      “黄戴敏……” 田文镜的喉咙里滚出这个名字,如同咀嚼一块干涩的硬饼。他沉默着,布满青筋、如同枯树虬枝般的手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书房内死寂无声,唯有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窗外,深秋的寒风呜咽着掠过庭院,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悲鸣。

      突然,那只枯手猛地抬起,带着决断的力道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抖动!“张先生!” 田文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夜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吱呀——”书房厚重的楠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身着半旧青布直裰、身形清瘦、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中年文士如同影子般滑入,躬身肃立。正是田文镜最倚重、也最了解他心意的心腹幕僚张慎行。“东翁。” 他垂手侍立,声音不高不低,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田文镜将那份承载着巨大信息量的密报推至桌案边缘,指尖在那“黄格格”、“王爷甚悦”、“孝心可嘉”几个关键词上重重一点:“此女之父,户部清吏司,六品笔帖式,黄戴敏。着心腹之人,备三千两‘河工协理’的‘部费’银票,要通德恒票号见票即兑的。立时,秘密送去黄府。不得经任何外人之手。”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暴涨,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一字一句道:“再……开我内书房西墙第三格暗柜,取那只紫檀木匣。”

      张慎行心头一凛。那暗柜里,是田文镜压箱底的私藏,轻易不动。他躬身应是,步履无声地走到西墙。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黄河全图》,他熟稔地移开图轴,露出后面光滑的墙壁。只见他手指在几处看似普通的砖缝间以特定顺序按压,只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一块墙砖向内凹陷,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暗格。他探手进去,取出一个沉甸甸、包浆浓厚的紫檀木方匣。打开匣盖,内衬软绸,一只通体无暇、水光潋滟、翠色均匀的晴水绿翡翠镯子静静躺在其中,在烛光下流转着令人心醉的柔润光泽,仿佛一泓被凝固的初春湖水。饶是张慎行见多识广,心中也不由暗叹。

      田文镜的声音如同冰锥,继续凿下:“匣中那只水头最好的晴水绿翡翠镯子,一并送去。记住,要黄大人亲笔签收部费收条。镯子么……让他知道,是体恤其父女情深,本官成人之美。务必让他明白,他女儿在王府的前程,与他今日的识时务,息息相关!”

      张慎行捧着那沉甸甸的木匣,面上波澜不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对田文镜“深谋远虑”的叹服。他躬身:“是,学生明白。黄大人于今夏河工账目清厘之事上,殚精竭虑,夙夜匪懈,账目清晰,分毫无差,实乃能吏典范。东翁体恤其劳苦功高,特拨‘部费’三千两,以资嘉奖,此乃朝廷褒奖功臣之制,合乎规制,情理皆通。” 他微微一顿,嘴角牵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至于这镯子……学生必当婉转告知黄大人,此乃东翁感念其一片慈父之心,惦念爱女在京侍奉贵人,拳拳之意令人动容。东翁体恤下情,不过举手之劳,亦是‘成人之美’,愿其父女之情,借这冰魄翠髓,愈加深厚绵长。此事传扬出去,亦是一段东翁泽被下属、仁厚长者的美谈。”

      田文镜布满皱纹的脸上,嘴角极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他对张慎行的“懂事”和“机敏”向来满意。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冷的粗瓷茶碗,凑到唇边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味道。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粗粝的茶碗,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

      “去吧。务必办妥。” 田文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赌徒押上重注后的决绝和亢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黄戴敏……他若聪明,也该知道怎么做。”

      “学生领命。” 张慎行深深一揖,捧着那装着镯子的紫檀木匣,躬身退出了书房。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跳跃的烛光和那张野心勃勃的脸。

      门外,深秋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张慎行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冷的空气,快步穿过寂静的回廊,回到自己位于衙门西跨院那间陈设简朴的书房。

      他反手关上门,迅速走到书案前,并未点灯,而是熟练地移开桌上那部厚重的《河防一览》,露出下面一块特制的活动木板。木板下,是一个小小的暗格。他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瓷盒,打开,里面是半凝固的黑色药膏和一支极细的鼠毫笔。他蘸了药膏,铺开一张看似普通的素白信笺,以最快的速度、用一种只有特定药水才能显影的微小字体,开始书写密报:

      “王爷钧鉴:
      田逆接京密报,悉黄氏献糕得赞事。其志甚诡,已命属下即刻密行:
      一、以‘河工协理部费’名,贿黄戴敏银三千两,迫其亲笔签收。
      二、赠晴水绿翡翠镯一只,托名‘黄父慈念’,实为田‘成人之美’之饵,意借黄女攀附内闱,试图染指国本。
      奴才叩首密呈”

      写完最后一个字,张慎行吹干墨迹,小心地将信笺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入一个特制的空心蜡丸中封好。他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将蜡丸藏于袖袋深处。推开房门,他并未走向存放银票的账房,而是如同一个寻常办事归来的幕僚,步履沉稳地融入了开封城深秋的夜色里

      他需要先去城西那座香火冷清的城隍庙。那里泥塑判官像脚下的石缝,是他与王府秘密信使传递紧急情报的固定地点。这枚蜡丸,必须在黎明前,踏上通往京城的六百里加急快马。

      做完这一切,张慎行才绕道返回衙门账房,取出了那三千两通德恒的银票,又将那只盛着晴水绿镯子的紫檀木匣仔细包好。当他带着这两样东西,再次走向田文镜书房复命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恭谨与沉静。

      田文镜看着张慎行捧回的、黄戴敏亲笔签押的“河工部费”收条,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掌控一切的倨傲。他挥挥手:“很好。即刻差遣最稳妥之人,连夜入京,将东西送到黄府。告诉他,本官……等着听她女儿在王府的‘好消息’。”

      “是。” 张慎行躬身领命,捧着那装着镯子的木匣和银票退下。转身的瞬间,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21043/2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