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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逢
结完账,孟佰还没收好票夹子,转头就看到季平生已经将风扇抱在怀里。见他看过来,季平生呲着牙笑笑。
孟佰扬起嘴角笑笑,随他去了。
两人下了楼梯,走到一楼又看见那两个小孩,估计是跟大人要到了钱,屁颠屁颠地跑到糖果柜台前,晃着手里头的毛票。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眼神不自觉就变得柔和。
“咱们小时候可不就这样。”出了商场后,季平生蓦地开口。
孟佰低头数着地上的石砖缝:“那会儿哪有这条件,也就能在镇上代销点买几块梨膏糖。”
“是啊。”季平生偏头看商场外墙上贴的歌舞厅宣传海报,“现在什么都越变越好了,以后估计还会更好。”
孟佰忽然不接话了。
刹那间时间的神奇之处仿佛具象化了,孟庄村里满巷子疯跑的两个小屁孩,竟也改头换面,成了知人情懂世故的大人。
十八岁前他怎么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会念完大学,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做着“体面”的工作,穿行在繁华的省城街道上,改变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哎,是不是走错了?”季平生停下脚步。
孟佰看了眼周遭:“没错。跟来时那条路不一样,往这边走也能回去。”
季平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转了个弯看见一片新式居民楼,它们林立在这座城市最繁荣的地方,大概刚刚建成没多久,墙面干净漂亮。与之相比,旁边那栋饱经几十年风霜的百货大楼,都像褪去一层颜色。
他腾出一只手,指向那簇新的高楼:“你说还有多久,至少在咱们县城里,也能盖起这种楼。”
“嗯……”孟佰想了想,“怎么也得,十年起步吧。”
“十年。”季平生咂咂嘴,“那时候咱们都快四十了。”
孟佰轻笑一声,张了下唇想说些什么,忽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登时条件反射地噤了声,警惕地巡视四周寻找声音来源。
那声音模糊,听不清说的什么,但那个音色他绝对不会认错。
——是齐小满。
“怎么了?”季平生见他这个反应也跟着紧张起来。
孟佰眼尖,很快察觉到前面一栋楼的出入口,有个人影在往外走。他来不及解释,赶紧拉着季平生躲起来。
两人藏在墙后,探出一双眼睛,便看见了那栋楼里走出的齐小满。
季平生低声惊呼:“是他——”
然而很快,还有个中年男人,紧跟在齐小满后面出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齐小满一脸嫌恶地用力甩开,大喊道:“别碰我!”
男人长相和齐小满有几分相似,但看年纪不像是他的父亲,孟佰猜测,那人也许是他之前提到过的“舅舅”。
“小满……”男人愁容满面,被甩开后还想再拉住他。
齐小满再次抬高声音,几乎是破着嗓子喊道:“我叫你别碰我!”
这会儿正值中午,太阳照得人不想出门儿,外面除了几辆停在楼下阴影里的自行车,看不到半个人影。
齐小满转过身去,直视着对面略高些的男人:“别再拿你那双脏手碰我,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恶狠狠地咬出三个字,孟佰没听清,凭直觉判断是那人的名字。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答应。”齐小满声音阴冷。
“不是说永远都不回来,只是过去暂住。”男人的语气里尽是苦口婆心的味道,“我保证,等你爸你妈处理好现在的事,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你的保证是什么很值得相信的东西吗?”齐小满冷笑一声,“还说暂住……当初他们把我扔给你也说是暂时的——结果呢?结果呢!”
他劈手拽住对方的衣领:“这么多年他们回来过一次吗?管过我一次吗?!他们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吗?我是死是活他们在乎过吗?!”
劈头盖脸一堆问题砸过去,将男人砸得哑口无言。
“小满……”
“他们但凡有一点在乎我,就不会再把我扔给你。”齐小满颤抖着声音,离得太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孟佰觉得他已经带了点哭腔。
“我不会再听他们的话了,也不会再听你的话。他们爱怎么争怎么折腾都是他们的事,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
齐小满松开手,将男人往墙上一掼。
“告诉他们,我不会再接他们任何一个电话,有本事,就亲自回来把我绑走。”
说完最后一句话,齐小满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那个男人独自站在原地。他定定凝望这齐小满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将鼻梁上歪了的眼镜扶正,转身又进了楼里。
藏在角落听完全程,孟佰心里五味杂陈,回头和季平生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季平生抱紧电风扇:“这个齐小满……”
孟佰吐出一口气:“各自有命,他的事也不是需要我们插手的。走吧。”
两人回去的路上都没再说话,齐小满跟那个男人的对话没头没尾,他们也不知道具体说得是什么事。但不管是什么,都跟他们扯不上关系,却还是让他们的心情也跟着往下沉几分。
孟佰悄悄觑着季平生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异常,也猜不出他从那对话里咂摸到了什么。
但他自己,分明听出了些更糟的东西。
他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跟季平生讨论,把这件事压到心底角落,但不知道为什么,揣在心里却让他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回到小屋,他们也没有继续提遇见齐小满的事。季平生将台扇放在椅子上,插上电打开。
凉风呼呼吹起来,他把风扇对准孟佰,问道:“凉快吗?”
孟佰堪堪笑了一下:“要是不凉快,那钱不白花了吗?”
横竖下午没事儿,趁着这机会,他把整个屋子都重新收拾了一遍。
本来一忙起来,齐小满的事儿就被抛在脑后了,周末剩下的时间都没再想。然而周一上班,他在车间里没见到齐小满,倏忽间,百货商场附近目睹的场景重又回到脑海里。
孟佰心里莫名奇怪,但也没往深了想。
以齐小满的性子,偶尔旷个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他走到自己工位旁,一抬头,蓦然愣住了——旁边老陈的位置空了,原本桌面上成堆的文件纸笔全不见了。
他一恍惚,问隔了点距离的另一个同事怎么回事。
同事疑惑道:“老陈没跟你说吗?他被调去其他车间了,上星期一下班他就把东西搬走了。”
孟佰淡淡应了一声,心头像被水泡皱了一样,说不上难过,也谈不上开心。
老陈不辞而别,三年的情谊大抵到此为止,以后也不会再有联系了。
他心口发闷,坐下来缓了一会儿,便把心思埋进了工作中。
中午在食堂吃了饭回来,齐小满的工位还是空着的。孟佰回到自己工位上,趴在桌子上想浅浅睡一会儿,刚酝酿出睡意,钱主任突然过来拍了他一下。
“小孟啊,我这有份材料,你对一下看看有没有错,确认好后今天下班前帮我给仓库那边送过去,叫他们下个月按这上面备货。”
孟佰迷迷糊糊地接过来,没多想就应下了。
“另外,你知道齐小满为什么没来吗?”钱主任又问。
孟佰微怔,脸上表情就像在说“我为什么会知道”。
“我是看他之前找你说过话,觉得你们可能有联系。”钱主任解释道。
“我也不清楚,主任。”孟佰道。
钱主任意味深长地往齐小满工位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甚明显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抬脚走了。
孟佰捏着手里那份材料,潦草扫了一眼,看着不算太麻烦,干脆不休息了。
花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把材料检查了两遍,确认没什么差错,便起身往仓库那边去。
下午两点正是太阳最晒人的时候,他被刺得睁不开眼,抬手遮了遮,不禁走快了几步,一进仓库,阳光被隔绝开,顿时就凉下来了。
孟佰长舒一口气。他没来过仓库,不太清楚这边的领导办公室在哪,四下看了看,先往里走了。
“哎!连我这袋也加上,还能站起来不?”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力气挺大的吗?怎么这就不行了?”
仓库面积大,小声说话都有回音,他越往里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便越明显。
“哎哟你看他那样子!”
“可别摔了啊!摔坏要赔钱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成片的笑声扎进他耳朵里,莫名刺耳。孟佰皱了皱眉,发现一扇小门,以为里面是间办公室,那门半开着,说话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推开门,眼前的情景如同当头一锤,将他楔在原地——
五六个人站成半个圈,中间一人半蹲着,脊背上压着三大袋药材,那个人手臂上青筋暴起,四肢微微发抖,纵然使出全身力气也站不起来——三大袋药材将近四百斤,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扛起的重量。
“你们在干什么!”
孟佰沉着声音,所有人都扭头来看他,但他没有看别人,只盯着中间最狼狈的那个。
那个人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他后先是一惊,随后窘然一笑。
“季平生……”孟佰的手抖起来,几张材料都被捏皱。
他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那些纸扔在一边,两只手抓着季平生背上的蛇皮袋,用力推向一旁。
“谁啊这是……”
“不知道……”
站着的几个人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孟佰死死地咬着牙,浑身血液都在往大脑上涌,耳畔嗡嗡作响,手抖得停不下来。
推开一袋后,季平生就能动了,孟佰帮着忙,将剩下两袋也挪开,让他可以站起身来。
季平生浑身大汗淋漓,衣服上满是灰土,脸像洗过没有擦一样,可看向他时还是挂着笑。
孟佰不敢侧目看他,凌厉目光挨个扫过围着他的几张面孔,弯腰捡起地上的材料。
“你们领导在哪?”
几个人看着他,都不说话。季平生缓缓开口,声音响在他耳边:“我带你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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