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天阙城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而城南齐家小院则成了这汹涌暗流中一处难得的避风港。小曼母女的热忱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卢亦晓、陈锈笙、李沉燕三人紧绷的神经得以稍作喘息。然而，距离“揽月楼”珍宝会只剩三日，时间紧迫如弦上之箭。

　　洛神剑的消息如同悬顶之刃，玄煞盟的阴影更是无处不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那守卫森严、非富即贵不得入的揽月楼，成了横亘在三人面前的第一道难关。强行闯入无异于自投罗网，寻找引荐信物更是大海捞针。

　　“揽月楼…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晚饭后，四人围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小曼一边麻利地收拾着碗筷，一边蹙着秀气的眉头说道。她明亮的杏眼里闪烁着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和生存智慧。“我听说，得有‘月牙帖’，还得验明身份，非富即贵，或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引荐才行。门口的守卫眼睛毒得很，稍微露点怯，或者穿着打扮不合规矩，立马就会被叉出来！”

　　卢亦晓捻着胡须，沉吟不语。李沉燕则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那怎么办？难道干看着剑被拍走？”

　　一直沉默的陈锈笙，目光落在油灯跳跃的火苗上，冰冷而沉凝。他怀中洛神剑鞘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小曼放下碗，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看向陈锈笙：“陈大哥…我有个主意！不过…得委屈你们一下！”

　　翌日清晨，天阙城西市。

　　这里聚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行商，售卖着各种真假难辨的古董、皮货、香料和珍奇玩意儿。小曼熟门熟路地带着三人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中，最终停在了一家挂着“万宝号”幌子、门脸不大却堆满各色杂物的铺子前。

　　“胡三爷！”小曼脆生生地喊了一嗓子。

　　一个穿着油腻绸衫、挺着大肚腩、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胖子应声从柜台后探出头，看到小曼，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哟！是小曼姑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次又要淘换什么好东西？”

　　“三爷，这次可不是买东西，是给您送生意来了！”小曼笑嘻嘻地拉着陈锈笙往前推了半步，“这是我远房表叔，刚从西边发了笔横财过来的，想置办身像样的行头，再去揽月楼开开眼！您可得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别糊弄我表叔！”

　　胡三爷那双精明的绿豆眼立刻在陈锈笙身上来回扫视。陈锈笙此刻穿着齐父留下的旧棉袍，虽然浆洗得干净，但明显不合身且寒酸。然而，当胡三爷的目光对上陈锈笙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时，心头没来由地一凛。那眼神，冰冷、沉静，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无形压力，绝非普通乡下土财主能有的气质！再看旁边那位穿着半旧青衫、气质儒雅沉静的“管家”（卢亦晓），和那个虽然穿着粗布短打、却眼神锐利如鹰、站姿如松的“小厮”（李沉燕），胡三爷心中立刻有了计较——这几位，怕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儿！小曼这丫头，路子野啊！

　　“哎呀！失敬失敬！”胡三爷脸上的笑容更加热络，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原来是位新贵！快请里面看！里面看！小曼姑娘介绍来的，绝对给您最公道的价，最好的货！”

　　接下来的半天，成了陈锈笙此生最“煎熬”的经历之一。

　　胡三爷的库房如同一个巨大的戏装仓库。小曼充分发挥了她对“暴发户”品味的精准把握和市井俚语的强大描述能力。

　　“表叔，您看这件墨绿色织金云锦的直裰！料子厚实，颜色稳重，一看就是有底蕴的！配上这条镶玉的犀角带，啧，贵气！”小曼抖开一件绣工繁复、颜色深沉的袍子。陈锈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袍子…太花哨了。

　　“还有这件玄色暗纹缎的，低调奢华！袖口领口滚着银鼠毛，冬天穿着也暖和！就是…表叔您这身板儿太瘦了，得让三爷找人连夜给您改改腰身！”小曼又拿起一件。

　　最终，在小曼的“强势主导”和胡三爷的巧舌如簧下，陈锈笙被套上了一身玄色暗云纹提花缎面的直裰长袍，外罩一件深青色绣着低调回字纹的比甲。腰间束上一条镶嵌着几块成色尚可青玉的鞶带。脚下蹬着一双厚底云头官靴。为了掩盖他过于清瘦的身形，衣服里面还被小曼巧妙地塞了些棉花填充肩背。

　　胡三爷又拿出一个紫檀木镶螺钿的匣子，里面是一块通体润白的羊脂玉佩，雕着寓意“福寿双全”的蝙蝠和寿桃。“这位爷，您看这块玉！上好的和田籽料！挂在腰间，身份立马就显出来了！” 陈锈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块玉，最终还是在小曼眼神的示意下，僵硬地让胡三爷挂在了腰间。

　　轮到卢亦晓就简单多了。一身藏青色细棉布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石青色绸面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小帽，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烟锅（当然是空的）。胡三爷还贡献了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卢亦晓戴上后，活脱脱一个精明干练、饱经世故的老管家形象。

　　李沉燕的“小厮”装扮则让小曼费了些心思。一身靛蓝色细棉布的短打劲装，浆洗得笔挺，袖口裤脚都利落地挽着。胡三爷贡献了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为了压制他那过于锋锐的眼神和武者气质，小曼特意给他梳了个略显土气的发髻，额前还留了几缕碎发稍作遮挡。李沉燕看着铜镜里自己这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记住喽！”小曼叉着腰，像个小教官一样在三人面前踱步，压低声音交代，“表叔！您现在是刚从西边沙州贩运香料发了大财的‘陈老板’！记住，少说话！板着脸！越冷越好！别人问什么，都由卢管家代答！您就负责点头，或者哼一声就行！眼神要…嗯，要像看土坷垃一样看人！对！就这感觉！”

　　她又转向卢亦晓：“卢管家！您老成持重，见多识广！陈老板的底细您门儿清！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您拿捏好！有人盘问，您就说是沙州来的，刚在天阙城盘下铺子，想结交些人脉，开开眼界！”

　　最后对着李沉燕：“你！李大壮！机灵点！眼神别那么凶！低头！垂手！看着点脚下！你是陈老板新收的乡下远房侄子，跟着出来见世面的小厮！没事别乱看！有人问话，就傻笑！说‘是是是’，‘老爷说啥就是啥’！”

　　李沉燕：“……” 他努力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却显得格外僵硬。

　　珍宝会之夜，揽月楼前。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位于天阙城最繁华地段的“揽月楼”，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通体灯火辉煌，雕梁画栋在夜色中流光溢彩。楼前宽阔的广场上，停满了装饰华贵的马车、软轿，衣着光鲜的仆从侍立一旁。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脂粉和金钱混合的奢靡气息。

　　楼门前，八名身着玄色劲装、腰挎长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护卫分立两侧。他们仔细查验着每一位宾客递上的烫金“月牙帖”，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来客身上扫视，审视着他们的衣着、气度、随从，稍有可疑，立刻会被客气而强硬地“请”到一边盘问。

　　一辆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离揽月楼还有一段距离的街角停下。车门打开，在“小厮”李沉燕的搀扶下，“陈老板”陈锈笙面无表情地下了车。他身量挺拔，穿着那身价值不菲却略显紧绷的玄色暗纹提花缎直裰，腰间悬着那块显眼的羊脂玉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眼前奢华的场景，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种“视金钱权势如粪土”的冷漠气场，反而在周围一群或矜持、或炫耀、或谄媚的宾客中显得格外突出，隐隐透出一股“深藏不露”的意味。

　　“老爷，您慢点。”一身管家打扮的卢亦晓紧随其后下车，动作自然地为陈锈笙整理了一下本就不存在的衣襟褶皱，神态恭敬而不谄媚。他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老仆的谦卑和谨慎。

　　李沉燕则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陈锈笙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双手规矩地垂在身侧，眼神只盯着陈锈笙的靴子后跟，努力扮演着一个没见过世面、有些局促不安的乡下小厮。

　　三人甫一出现，立刻引来了门前护卫的注意。陈锈笙那身行头价值不菲，但马车过于寒酸，且面孔极其陌生。一名领头的护卫目光如电，立刻上前一步，客气却带着审视地问道：“这位老爷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烦请出示月牙帖。”

　　卢亦晓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脸上堆起圆滑而不失体面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一张制作精美、边缘镶嵌着细小银箔的烫金帖子，双手奉上：“这位爷请了。我家老爷姓陈，刚从西边沙州过来，在天阙城做些香料营生。这是敝号的帖子，劳烦查验。” 他口齿清晰，神态自若，将一个见惯场面、替主家打点事务的资深管家演绎得淋漓尽致。

　　护卫接过月牙帖，仔细查验了上面的特殊印记和暗记，确认无误。但目光依旧在陈锈笙身上逡巡，尤其在看到他过于清瘦的身形和那双骨节分明、却明显带着长期握持硬物形成厚茧的手时，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他试探着问道：“陈老板是做香料生意的？沙州那边…路途可不太平啊。”

　　卢亦晓笑容不变，应对如流：“托赖各路朋友照拂，还算顺遂。这趟主要是带我家老爷出来散散心，也见识见识天阙城的繁华。听闻揽月楼珍宝荟萃，特来开开眼界。” 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细节，只谈目的。

　　护卫的目光又转向一直沉默、眼神淡漠的陈锈笙：“陈老板看着…气度不凡，倒不似寻常商贾。”

　　陈锈笙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极其轻微、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态度，仿佛对方根本不值得他多费口舌。这种傲慢到骨子里的冷淡，反而让那护卫心头一凛，不敢再多问。毕竟，真正的世家大族或者巨富，有些怪癖和傲慢是常事。

　　护卫的目光最后扫过李沉燕。李沉燕感受到那审视的视线，心头一紧，赶紧把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缩起，努力扮演着紧张不安的乡下小子。

　　“进去吧。”护卫终于侧身让开道路，将月牙帖还给卢亦晓，“请。”

　　卢亦晓连忙道谢，侧身虚引：“老爷，您请。”

　　陈锈笙这才抬起眼皮，淡漠地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揽月楼大门，迈开步子，步履沉稳地走了进去。卢亦晓紧随其后。李沉燕低着头，手心微微出汗，也赶紧跟了上去。

　　踏入揽月楼大门的那一刻，喧嚣奢靡的气息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名酒、佳肴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味。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却掩盖不住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金钱和欲望的低语。

　　陈锈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向前。卢亦晓落后半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李沉燕则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留意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尤其是那些穿着玄色服饰、气息阴冷的人——玄煞盟的爪牙，必定混迹其中！

　　洛神剑的诱惑，如同滴入鲨鱼群的鲜血，足以让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揽月楼”，瞬间化为修罗场。陈锈笙怀中的剑鞘，似乎感受到了那柄失散多年的利刃就在不远处，发出无声的嗡鸣。他的眼神，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冰冷如万载玄冰，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炼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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