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由衷

　　不出意外的话，苏悸拿着手机过来时果不其然苦着张脸，单手插兜冲他牵强地笑一笑，刚开了口，又闭上了。
　　简游当然知道发生什么，也对他笑笑，说：“堪洲催你回去了吗？”
　　“记性太差，把他给忘了，”苏悸双手捂脸，辩解有些苍白无力，“救命，我感觉待会儿过去他能骂死我。”

　　“那赶紧走吧。”简游笑着道。
　　苏悸抿唇：“我带你一起回去呗，一个人在海边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放心。”

　　“你走吧。”
　　简游脱下西服外套，只留白衬衫与黑马甲，看上去气质愈发干净利落，在着装五花八门的海滩上，足以引人瞩目。
　　海边最后一丝猩红黯淡下去，蓝调取而代之，四周灯火斑斑点点，简游身背光海，安慰一句：“小乌等下会来陪我的，你不用担心。”

　　时间紧迫，一听见等下会有人过来，放松的同时苏悸还是情难自抑上前抱了抱他，低声说：“那我走了，明天过来向你赔罪。”

　　“嗯。”
　　棕榈树下，休息区早已被其他游客占去位置，拎着外套转一圈，总算是在海边小卖部旁边找到了空位。坐下，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茂盛的粉蔷薇，含苞带蕊，也有怒绽舒展，简游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提前告知简乌换了座位，以免他找不到。

　　剩余时间……
　　拿外套占座，简游起身，打算去小卖部买些晚餐填饱肚子。
　　琳琅满目，就在他左右打量食材，斜对面忽然有亮光闪烁，稍纵即逝。简游抬眸瞥一眼，问老板：“你们这里，还有卖戒指？”

　　“都是老古董了。不过也不能算是戒指，应该是……”老板思索几秒，说，“扳指吧。”

　　简游启唇：“能给我看看吗。”
　　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镶嵌在一圈银白素底上，宝石周围用黑曜石收势，火彩闪得他眼睛疼，赶忙放下去，揉了揉，曲起骨节轻抵眉心，咬着下唇半天不吭声。
　　仔细放回木盒，推回去。简游买了两份三明治，外加两瓶青柠汁，说声谢谢，回到蔷薇花丛下。

　　等待过程中他取出无线耳机，随机挑了个音乐合集就开始消磨时间。
　　歌曲前奏轻缓，曲风很浪漫，是首英文歌曲。
　　里面歌词滚动，简游跟着翻译一两句，眸光灵动瞬息，打开歌曲界面扫一眼歌名。

　　《Rodeo》。
　　简游笑了笑，指尖挪到右下角那颗镂空灰黑的爱心上，点下去，变成红色显示已加入歌单，调成单曲循环。
　　第二次播放到一半，耳机忽然被轻轻摘取，简游侧首，对上一双明澈漂亮的桃花眼。

　　桃花眼中央是他的身影，简游无法避免。仰头，对方也适时弯腰，唇瓣温柔擦过，最终将吻落在了唇角。
　　“听说这里有家露天烧烤自助很不错，”简乌压着嗓音，凑到他耳边，“我带你去，好不好。”

　　简游垂下睫羽，浓黑的长睫似是折翼挣扎着的蝴蝶，小幅度颤抖，扫过青年贴近的脸颊，微痒。

　　简乌薄唇微启，也垂眸凝视着他，半晌，就在他要放弃时，简游温声道：“我听你的。”
　　刚从公司下班过来，还来不及换休闲装扮，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海边慢慢散步。简游很少接触重口餐食，浓郁的孜然味还停留在舌尖迟迟不散，只好从马甲口袋里取出一支随身携带的佛手柑香水小样，拧开盖子喷了一点。

　　清新扑鼻，走在他身侧的简乌下意识扫了眼，说：“烧烤好吃么？”

　　简游收好香水小样，低头整理口袋：“还行。”
　　“下回还是吃点清淡的吧，”话音未落，简游还是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你烤肉技术欠佳，还是他们调制的配料原本就是这样的，入口后，总感觉很呛人。”

　　传来阵阵清淡花香，是绿化带上种植的雪柳，简乌回忆一下方才吃烤肉时简游明显被辣狠了的微表情，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哥，冤枉，我委屈。”
　　“你同学飞英国了吗？”

　　“没有。”
　　“我估计，他这次回国是有目的的，”简乌替他拿着外套，另一只手.插.入口袋，“至于是哪方面的，暂且看不出来。”

　　简游点点头，说：“如果是因为我，你一定要及时通知。”
　　简乌撇嘴：“如果是因为你，我把他赶出去。”

　　简游无奈：“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那片海域并没有监控，录音笔也没有内容，他的尸体早被食人鲨啃得连渣都不剩，拿不出所谓证据他一辈子都无法为自己亲哥翻盘。”

　　“当初他拿照片威胁你，逼得你发作，一声不吭前往费尔别克里养病，这些事我大可愿意听你的话不去计较，”
　　“那他借你之手入侵思越信息部，盗取项目核心，导致你直接被思越董事会开除，这些又怎么算？”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暴雨骤风，电闪雷鸣，被直接开除的简游是如何在雨幕中失魂落魄，孤身一人走在昏沉天地中，脸色苍白，神情痛苦，因此连续高烧两周，最终病倒在接自己回家的路上的。
　　所以他恨张嘉言，认为这种败类死有余辜。

　　不知不觉，他攥紧衣物。简游无声叹气，扭头一笑：“都过去了——”
　　“所以，”简乌佯装发怒，恶声恶气，“你之前说过的话，我全都不会听。”
　　简游弯唇：“你从来都不愿意听我的话。”

　　“在我还在读高一的时候，那时我们刚在一起。初次接吻，你曾经说过要送我一只戒指，”海风逆道而行，吹起他们的刘海，露出光滑白皙的额头。简乌虚握住他的指尖，“可是直到你离开，我也没有收到戒指。”

　　简游头也不转，任由青年胡作非为。
　　“你也很喜欢骗我。”

　　“我很奇怪，因为你总是让我捉摸不透。”

　　话语散在风里，很飘渺。
　　“哥。”

　　简乌忽然嗤笑一声，道：“其实你和我都一样。”
　　“我们都是撒谎成性的骗子。”
　　*

　　山路蜿蜒如蛇，沥青路面在初秋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影。简游踩下油门，车窗外的苍松翠柏呼啸掠过，携来一缕清冽的山风。
　　关上车窗，避开稀薄朦胧的雾气，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发紧——这座隐于山间的古寺，是三年前自己为简乌求过平安符的地方。那时两人尚在云端，关系也属平和，正是热恋期。如今却如断线风筝，各自飘零——自从上次在海边互相剖开，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卧房，调解了许久也不见好。

　　赵楠一给他打过视频通话，简游接通后，被告知青城山上有座寺庙非常灵，就是有些破旧，且踪迹难寻，赵楠一大致思索片刻回忆无果，答应带他去。

　　不过车还是简游开的，全怪因为赵楠一发懒。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寺门檐角的铜铃忽然震颤，惊起几只灰鸽。
　　寺门半掩，石阶上落满金黄银杏，黄叶枯蜷，褪色有阵子了。据说是寺庙主人的男人站在门槛处，他面容出乎意料的显得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样貌素净温和，长发披散，古香古色。红袍被山风鼓起，飘扬的黑发，与朱红寺墙形成刺眼的对比。

　　上回来可没见到这座庙的主人。赵楠一“哇”了一声，悄悄对简游说：“我去，他男的女的？”

　　简游刚上完香。在金像前跪拜几回，才在木牌的指引下来到这里。
　　要说初见没有被惊艳是假的。简游也愣了良久，半晌，摇头道：“我第一次来。”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来的，”寺庙主人笑弯了眼，左手伸入宽袖，莞尔道，“这里漂亮吧？”

　　递来香囊的动作很慢，檀香木珠在袖口摩挲的声响清晰可闻。
　　简游接下：“谢谢。”

　　随之又补充：“这里确实很漂亮。”
　　香囊是暗纹绸缎缝制的，边角绣着褪色的金线莲花，凑近时能嗅到一丝沉水香的冷冽，仿佛能沁入骨髓。

　　更古怪的是那枝红梅。男人折下花枝时，简游分明看见花瓣上凝着露珠——初秋时节，这红梅开得不合时令，血色花瓣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簇未熄的火焰。枝干触感冰凉，仿佛握着一截冻玉。
　　“这枝红梅赠予你们，保平安用的，”男人的声音混在远处钟鸣里，梵音般的震颤让简游喉间发涩，“死了也没有关系，不必过于较真。取完香囊，可以直接离开。”

　　二人踏出百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简游匆忙回首，眼前却袭来一阵疾风，把他放逐的目光逼了回去。
　　寺钟轰鸣时，山雾突然翻涌，将寺门吞入朦胧之中。

　　归程的山路依旧橘红遍布，车内寂静到诡异。简游将香囊仔细放入口袋里，确认无误，才透过后视镜看一眼插在香炉形状的摆件里的红梅。

　　赵楠一低头摆弄着，察觉视线懒懒抬头：“饿死了，我们去哪里吃饭啊？”

　　简游一顿，启动车辆：“素食行吗？”

　　随便敷衍一下，午餐就解决了。彼时他身心俱疲，抬手捏了捏酸疼的脖颈，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深感怪异，放下买来的鲜花，发现惯常蜷在玄关毯上的油柑果消失了。

　　简游一颗心陡然悬起。

　　油柑果被谁抱出去了？

　　追出去时，满地的枯叶被他踩得粉碎，碎金般的光斑洒在水泥地上。他伸手，本欲遮一下秋天的烈阳，却听见身后传来皮鞋叩地的声响。

　　转身的瞬间，阳光被一道黑影截断。男人西装革履，袖扣闪着冷光，简游看清那张脸，浑身泛冷，连连后退好几步，直到无路可退。

　　是张嘉珩。

　　简游呼吸急促，只见对方唇角勾起弧度，配着那双杏眼，本该温和，可眼底的锐利却像淬了毒的刀锋。

　　“简乌的哥哥？”

　　张嘉珩眼前一亮，随即兴奋似的咧开嘴，眸光瞬间暗淡下去，顷刻间，涌动的全是寒意。
　　“哥哥，还真是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油柑果忽然从草丛中蹿出，小家伙察觉不到此时双方之间窒息紧张的氛围，甚至还懒洋洋舔着猫毛，脑袋在简游脚踝处蹭了蹭。

　　与此同时，简游很恍惚，恍惚间竟然觉得山寺钟声仿佛仍在耳畔回荡。

　　该来的还是来了。

　　简游攥紧香囊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正要转身逃脱，却感觉对方身上散发的乌木香水气息突然浓烈起来。手腕一痛，低头一看，是张嘉珩提前预判到了他的想法，已经握死了。

　　“……”

　　简游呼吸滞塞，心脏跳动极快，可声线却出奇的冷静。他偏开脸，冷声道：“抱歉，我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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