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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生死
夏明桥经常泡在画室里,技艺突飞猛进,展现出来的作品已初见雏形。他偏好于画肖像,家里的每个人都做过他的模特。他还画了许多家庭合照,但全部的画里都没有他自己。
赵庭榕问他为什么不画自己。
他答:”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即便对着镜子和照片,夏明桥也画不出来。他的身体里沉睡着另外一个灵魂,年龄、相貌、性格都不一样。虽然双方一致认为彼此之间相互独立,但很多时候,他们共享记忆,分不清你我。
昨晚写论文熬到凌晨两点,加上时差没倒过来,赵麒泽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床。午饭已经备好,大家都等着他入座。
“中午好啊。”赵麒泽哈欠连天地走到餐厅,与餐桌旁的夏明桥对视一眼,腿脚僵硬,困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双冷漠、黯淡的眼睛,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便早已了解过多重人格的症状表现,如今亲眼所见却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明明都是同一副皮囊,但因性格的差别,能让人一眼就分辨出身份。
夏宛澄眼睛红肿,“肚子饿扁了吧?快过来吃午饭。”
她坐在夏明桥身边,体贴入微地布菜,“宝贝,喝汤先吹一吹,小心烫。”
夏明桥神色疏离:“嗯,谢谢您。”
赵麒泽大步流星,看气势仿佛要大动干戈,却只是一把将夏明桥抱住,不堪重负的椅子险些翻倒。
半步之遥的赵庭榕默默调转方向,和夏宛澄一起把餐具挪到安全的位置。
赵麒泽半个身子都压在夏明桥身上,胳膊越收越紧,哑声道:“笨蛋,终于舍得睡醒了。”
热泪滴进领口,耳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熟悉又陌生的柑橘味香气游入鼻腔,夏明桥呆愣良久,僵硬地伸出手回抱他,轻轻抚摸后背,“抱歉。”
“我不要道歉,我要你答应我,不要突然消失不见,两年了,你自己算算,你自己算算……”赵麒泽每说一句就抱紧一分,眼泪流得更多。他少有这么任性的时候,回想上次,还是在两年前,在和眼前这个夏明桥相伴的光阴里。
“你快答应我!”赵麒泽不得准话不罢休,凶神恶煞地摇晃他,奈何眼泪糊了满脸,威胁也像哀求,“不然就不让你吃饭,不让你跟小满玩,不让你睡觉、上厕所,不让你……”
还有什么呢?说的再多,最想说的无非就是不让你走。可赵麒泽没有自信,不认为自己能留住他。
“好,我答应你。”夏明桥给他擦泪,分神去抽桌上的纸巾,发现餐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也在掉眼泪,一时沉默。
夏宛澄破涕为笑,“好了好了,宝贝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别吓到他。”
饭后,夏明桥带着小满和赵麒风去散步,不光是人,两只狗狗和他的相处模式也发生了变化——比之前更安静温和,没那么淘气,还更爱撒娇卖萌。
尤其是夏小满,此前撒娇是为了鼓动夏明桥陪它玩玩具,现在撒娇是为了让夏明桥多摸摸它、抱抱它。
秋日阳光和煦,夏明桥在院里的秋千旁席地而坐,半眯着眼眺望远方,漫不经心地给小满摇秋千。赵麒风端坐在他身侧,机敏地竖着耳朵四处张望。
“小桥。”赵庭榕来到他身边,盘腿坐下来,“农场那边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还去不去摘葡萄,你想去吗?”
今日的原计划是去二十公里外的农场摘葡萄,但早上夏明桥突然换了芯子,解释说因为昨天打网球太累,小朋友还在睡觉。
赵庭榕便提议让他好好休息。
夏明桥答:“他想去。”
赵庭榕定定地望着他,说:“我问的是你。”
夏明桥一时怔然,回过神时已经习惯性地给了答复:“好。”
赵庭榕帮他捻去衣服上粘着的草屑,平缓道:“我大后天回国,在此之前都留下来好吗?这么久没见,我很想念你。”
夏明桥思索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农场的白葡萄硕果累累,表皮覆一层白霜,小巧圆润的果实在阳光下变得晶莹清透,宛如珍珠。赵麒泽很快就装满了篮子,他边摘边尝,遇到甜的就转头去投喂夏明桥。
夏明桥吃了他的,又尝一颗自己摘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先十分美味的葡萄顿时普通了几个度。
赵庭榕也满载而归,“小桥怎么才摘这么几串?”
“我摘的不好吃……嗝。”夏明桥打了个饱嗝,盯着又出现在嘴边的葡萄,犹豫几秒还是张嘴吃了。
很甜。
夏宛澄哭笑不得,“宝宝,你给弟弟喂饱了,让他怎么吃得下晚饭啊。”
赵麒泽也吃了很多,揉揉肚子:“回去陪毛孩子们跑几圈就消化了。”
晚上,赵麒泽硬要拉着夏明桥陪自己赶作业。夏明桥被安排看电影,一部温馨治愈的高分亲情片,看哭了无数观众。
对着电脑屏幕看太久,夏明桥眼睛干涩发酸,上下眼皮一合拢就难舍难分,困意迅速侵蚀大脑。
“你别睡。”赵麒泽阴魂不散,“要不你画会儿画?或者打游戏,什么都行。”
夏明桥连睁眼都费劲,“我困了。”
赵麒泽抿唇,语气极为严肃,“你答应我,明天不准换人,否则你今晚别想睡觉。”
“嗯……好。”
夏明桥沾枕即睡,平躺,双手放于身体两侧,睡姿相当板正,和喜欢蜷缩成一团、往身边人怀里钻的小朋友不一样。赵麒泽盯他盯到后半夜,才抵抗不住困倦睡去。
这两天还没到随访时间,但由于情况特殊,赵庭榕提前叫了心理医生过来。交流地点就在院内的草坪上,能晒到太阳。
这位陪伴了夏明桥近两年的医生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新衣服,言行举止也看不出半分熟稔的痕迹,“你好,初次见面,我叫Maggie,是你的心理医生。”
夏明桥点头:“您好。”
“请问该怎么称呼?”
“……闵桥。”
“我注意到你思考了几秒钟,是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这是他以前的名字,他现在应该不需要了,您可以这样称呼我。”
“好的。闵桥,方便告知我你的年龄吗?”
“十七岁。”
天朗气清,远山层林尽染,在秋风中泛起波涛,通体黑亮的田园犬趴在地上,鼻尖停着一只蝴蝶。
夏明桥的目光落在那只蝴蝶上,终于提出今天的第一个问题,“请问,我要怎样才能消失呢?”
他那时候太过痛苦,难以承受,于是诞生了我,感受不到痛苦的我。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我,我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
医生说:“你作为主导人格,如果消失了,他的情况不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我在,他永远都好不了。”
“十九岁的生理年龄,心理年龄却只有七岁,你认为这样对他来说是好的结果吗?”
“他说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夏明桥平静地叙述:“他以前,没得到过爱,不知道什么是爱。闵□□给他买新文具,给他捡来一件别人不要的衣服,他就觉得那是爱,于是轻易地抵消了受过的伤痛。他的记忆里有个很疼爱自己的奶奶,会背着在坟前跪得站不起来的他回家,会给他买糖吃,会抱着哭泣的他安慰……其实都是假的,那是邻居家的奶奶,照顾着一岁多的孙子。他每天上学,从奶奶家门口路过,幻想自己变成她膝头的小孩,被那双苍老的手轻轻拍打着哄睡。”
“他肩膀上的伤,是闵□□用沸水烫的,像烫一只没死透的鸡。这只血淋淋的鸡凭着求生本能从盆里跳出来,以为能摆脱被拔毛开膛的命运,可它的气管早就断了,能跑到哪里去。”
“他真正得到过的爱来自一只小狗,一起吃饭、睡觉、上学的小狗,一只会在闵□□殴打他、同村小孩欺负他的时候,冲出来保护他的小狗。这只小狗最后卖了个好价钱,闵□□买了肉回家,还给他买了饭票和新的文具。他吃了肉,又舍不得扔掉文具,饭票也花完了,便认定是自己杀了小狗。”
“还有许多许多痛苦的记忆,我把这些都带走,他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
小满站起来,鼻子上的蝴蝶飞走了。
在旁陪同咨询的赵庭榕按住翻腾的胃部,与不远处焦急张望的夏宛澄四目相对,惨然地笑了笑。
夏明桥说:“他一直都是小孩子,这些年不过是我代替他长大,年岁对他来说也是虚无。况且,大多数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应该少有完全匹配的时候吧?您觉得呢?”
“的确,很多人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并不相符。”医生沉思片刻,又问:“你确定这些记忆会随着你的消失而被他遗忘吗?”
“我不确定。”
“你说自己感受不到痛苦,那有没有感受到爱的时候呢?”
这个问题让夏明桥沉默了很久,“有,但感受到爱的时候,也一并感受到了痛苦。”
痛苦比爱更加强烈,所以他逃避爱,将爱拒之门外。
“你所感受到的痛苦,来源于谁呢?”
来源于谁呢?夏明桥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答案。
初次面谈到此结束,医生和夏明桥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届时会带新的沙盘过来。
赵庭榕调整好情绪,起身相送,两人边走边交谈。
“情况不容乐观,主人格的活跃度太低了,几乎没有求生意志。即便他不消失,估计也会逐渐被次人格取代,永远沉睡,这不是好现象。赵先生,你们要想办法多让主人格出来活动。”
“次人格的定期随访可以正常进行,从目前来看,他们的关系很和睦,主人格的控制权还算强,切换方面不会有太大问题。”
然而任凭家里人讨论了多少方案,除去与医生面谈的日子,基本都是小朋友出来活动。
夏明桥的初始沙盘空无一物,在医生的引导下,他放了许多玩具进去,家人、房子、小狗、汽车、花草树木等等,建造出一个幸福家园,却唯独没有他自己,和小朋友的画一样。
他说:“我希望没有我,我不是我。”
医生说:“你太聪明,也太清醒,甚至清醒到不愿意让自己清醒。”
他不这么认为:“我只是逃避而已。”
漫山遍野的山毛榉在暮秋的冷风中抖落一地黄叶,远看一片稀疏的枝杈,倍显凄凉。
听邻居说附近的山上有板栗,赵麒泽兴致勃勃地拉着夏明桥去捡。他们在路上遇到一只怀孕的虎斑猫,瘸了一条后腿,拖着沉重的身子躲到石头后面,警惕地观察来人。
夏明桥身上带着给狗狗们吃的鸡胸肉干,小心翼翼地在虎斑猫面前放了几片。
“你小心它挠你。”赵麒泽半步不敢靠近,虎斑猫动一下他就退一步,连带着守在近处保护他的赵麒风也变得一惊一乍。
等他们捡完板栗折返,虎斑猫已经不见踪影,地上的食物一口没碰。
夏明桥第二天早上又来一趟,发现肉干被吃光了,但不清楚是不是虎斑猫所为。他买了些猫粮和罐头,每天都过来投喂未知的生物,直到第四天,终于确认他没有恶意的虎斑猫主动现身,放下了戒备,软绵绵地冲他叫唤。
夏明桥让两只狗狗不要轻举妄动,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虎斑猫有些粗硬的毛发。
虎斑猫朝他摊开了圆鼓鼓的肚皮。
天气越来越冷,在野外出生的小猫,未必经受得住低温。夏明桥思虑良久,把它送去了宠物医院。
由于鲜少与外国人交流,夏明桥的英语运用能力依旧很差,听不懂医生在说什么,用翻译软件交流同样费劲,因为他打字很慢,容易让人失去耐心。
他在给夏宛澄添麻烦和虎斑猫的就诊问题之间选择了后者。
近期夏明桥喜欢一大早独自外出遛狗,夏宛澄虽然不放心,但也不好拦着他,只叮嘱他不要走太远,按时回家,务必带好手机并保持畅通。
夏宛澄则每天坐在院里看书,等夏明桥回来。她坐的位置视野正对大门,一有动静就能立马注意到。
夏明桥基本不会给她打电话,以至于她接到来电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有些不安,“宝贝,怎么了?”
夏明桥说:“妈妈,我在费恩宠物医院,可以麻烦你过来一趟吗?”
夏宛澄当即起身去拿车钥匙,“好,是狗狗出什么事了吗?我马上来,宝贝别怕。”
“狗狗没事。”夏明桥勉强能听懂几个单词,“我捡了一只猫,它好像要生了。”
虎斑猫的预产期大约在十五天后,它的左后肢骨折,幸好不算特别严重,孕期做手术有风险,医生给它上了夹板。
夏明桥心系着它,“妈妈,我可以暂时收养它吗?等它生了小猫,过完这个冬天再放它自由。”
问完却又觉得不妥,因为赵麒泽怕猫,或许可以托付给宠物店。
“当然可以。”夏宛澄正愁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多出来活动,对此乐意至极,“那我们今天去买一些猫咪用品。”
夏明桥说:“还是算了,哥哥怕猫。”
“你哥哥是小时候被野猫抓伤,打疫苗太痛有阴影,性格温驯的宠物猫他不怕。你有顾虑的话,我们先可以打电话问问他的意见。”夏宛澄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温和地提供解决方案,“你刚才说等过完冬天再放它走,但对于猫咪来说,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新家,还会愿意去流浪吗?你又舍得抛弃它吗?我们也可以把它送去宠物店或者救济中心等待领养,总之有好几种方法能让它免受流浪之苦,主要在于你如何选择。”
“宝贝,你想带它回家吗?”
虎斑猫正在接受体外驱虫,乖巧地任由医生摆布,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夏明桥,见他看过来还喵呜一声。
夏明桥说:“我想。”
数千公里外,睡梦中的赵麒泽被专属铃声吵醒。他脑袋发蒙,梦游似的接通电话:“喂?”
夏明桥呆了几秒,“对不起,我忘了时差。”
“嗯?”赵麒泽掀开眼皮看时间,现在夏明桥那里应该是早晨七点多,“没关系,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是想我了吗?”
夏明桥没跟他说过这么亲昵的话,一时接不上来。
赵麒泽琢磨了一下小朋友刚才的语调,意识到自己貌似认错了人,顿时清醒百倍,“不是,我,我开玩笑的,也不是……啊!”
他猛地坐起来,把头发揉得一团乱,“你,你能不能当做没听到?”
“嗯。”夏明桥自然地切换话题,“你还记得我们上周末去捡板栗遇到的猫吗?”
“啊猫,猫,记得,我记得。”
“我想养它,可以吗?”
“可以啊。”赵麒泽把玩赵麒风玩偶的耳朵,“它还怀了小猫,天气冷了在野外大概率很难存活,你想养就养,怎么还要问我?”
夏明桥说:“我怕你不喜欢。”
“你把它养乖一点,不会乱挠人,我就喜欢。”
夏明桥给新的家庭成员取名为福宝。
两只狗狗对它非常感兴趣,每天都守在福宝的房间门口,吐着舌头趴在栅栏上往里瞅,赶都赶不走。
福宝对其他人心存戒备,只乐意被夏明桥抱。它经常在夏明桥面前摊开剃了毛的肚皮,用尾巴催促他摸一摸里面的五只小猫。
夏明桥上网学习了许多养猫常识和接生的注意事项,陆陆续续布置出一个舒适完备的产房。
这期间换小朋友出来过一次,察觉福宝似乎不太适应,夏明桥决定暂且让他多休息一段时间。
赵麒泽生怕自己大惊小怪吓到福宝,只敢远远地观望,“预产期在下周,小猫们不会跟咱俩同一天生日吧?”
夏明桥给福宝喂营养片,吃下去就揉一揉脑袋给予夸奖,“有可能。”
他们今年依旧在国外过生日,家里人自己庆祝,没有外人在场,夏明桥会更自在一些。
福宝的预产期比推测早了两天,白天也不见什么征兆,幸好夏明桥半夜起来查看它的情况,及时发现异常。
夏明桥把福宝抱到产房,准备好接生工具,寸步不离。狗狗们也跟着紧张,在门外闹腾不休,吵醒了赵庭榕。
“福宝要生了吗?”赵庭榕睡眼惺忪,见这事态,快步回房间穿了件外套。
紧接着,夏宛澄也起来了,一楼的灯渐次亮起。她安抚着两只躁动的狗狗,听闻动静的管家和家政都陆续醒来,加入陪产的队伍之中。
五人两狗严阵以待,夏明桥把室内灯光调暗,让其他人别靠太近,免得福宝紧张。
前四只幼猫的出生非常顺利,幼猫也很有活力,但最后一只可能是个头太大,冒出一条尾巴后许久没有动静。
夏明桥查阅了大量资料,将各种突发状况的理论知识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此刻实践起来也不手忙脚乱。他按压福宝的肚子促进生产,发觉没什么用便直接上手拽,把窒息僵硬的幼猫抓出来。
“妈妈帮我照顾一下福宝,我来救小猫。”夏明桥头脑冷静,有条不紊地执行急救措施。
关键时刻的一分一秒都极其煎熬,温水池里的幼猫仍然毫无生息,大家都提着一口气。夏明桥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嘴唇抿紧着,手上动作不停,持续给小猫做心肺复苏、擦拭口鼻。
不知过去多久,幼猫蜷曲的手脚终于有了微弱的反应。
众人面露喜色,纷纷松一口气:“动了动了!”
夏明桥的汗珠滴落下来,混进池子中,浸湿幼猫脆弱的躯体。幼猫张开嘴巴,在手指按压下发出尖细的嘤咛。
他仔细检查幼猫的状态,确认安全才将之擦干了放进宠物氧舱,再看另外四只,已经挤到猫妈妈的肚皮上喝奶了。
“宝贝真的太棒了,临危不乱。”夏宛澄由衷地长舒一口气,伸手给他擦汗,摸到贴身睡衣领口,竟也被汗水浸得濡湿,“你出这么多汗,快去换身衣服。”
夏明桥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他摸了摸福宝的头,挨个碰一碰四只幼猫,又去盯氧舱里的小可怜。
赵庭榕说:“福宝这里我们看着,不会有事的,你放……”
他蓦地睁大双眼,未尽之言堵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停滞。
一滴,两滴,晶莹的泪珠沿着夏明桥的脸颊滚落,慢慢坠连成串。他的眼睛如同源源不断的泉眼,氧舱透出的暖光打在他脸上,迅速蔓延的泪痕宛若夕阳下闪烁着金光的湖面。
夏宛澄也看到了他的眼泪,呆滞了几秒,随即慌乱地连抽了数张纸巾,手伸出去却又收回,无处安放,“宝贝,宝贝你……”
流进嘴角的眼泪咸涩发苦,夏明桥后知后觉,自己抬手擦了一把。
是谁在哭呢?
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我,是在闵□□手里苦苦挣扎的我,是跪在坟墓前偷偷祈求妈妈带我走的我,是吃掉小狗的我,是泡在刺骨溪水中的我,是感受到爱的我、意识到过往何其悲哀的我,是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我,还是刚出生的我?
原来一直都是我。
幼猫细弱的叫声在耳畔回荡,掌心还残留着它扭动身躯的触感,脆弱、易逝的生命,那么轻又那么重,挣扎于生与死的交界。
夏明桥捧着它的生息,好像窥见了一缕曙光,刺破长途跋涉的黑暗。
当晚,他发起了高烧,连续几日反反复复,昏迷不醒之际一直在流泪,呢喃着混乱的言语。
这种情况之下,谁都无心举办生日会,是夏明桥自己惦记着小朋友为赵麒泽准备了很久的生日礼物,半夜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找赵麒泽。
“我在,我在这呢。”赵麒泽夜不能寐,就守着他发呆,“口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夏明桥还没退烧,身体一阵阵发冷,头痛欲裂,眼皮抬不起来。
“慢点喝,小心呛到。”赵麒泽一手帮他托着后脑勺,一手拿着水杯。
“今天几号?”
“11月24。”
夏明桥抬眼看他,“你的生日……对不起。”
赵麒泽轻轻点他的额头,“说什么胡话,生日不一定非要当天庆祝,等你好起来再补上也是一样的。”
他弯起眼睛,神情柔和:“原来你大半夜叫我的名字,是惦记着这事呢。”
“嗯,他……”夏明桥停顿几秒,改口道:“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那你得亲手送给我。”
“好。”
“对了,妈妈让我问你,今年的生日蜡烛要什么数字?”
夏明桥缓慢地眨着眼睛,泪水逐渐满溢,滑过太阳穴没入发间。
赵麒泽抿紧嘴唇给他擦泪,安静地等待答案。
夏明桥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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