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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弱也是武器
次日晌午,阿宁端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正专注地修补着那幅《喜鹊登梅》绣屏。
左下角被茶水晕染开的黄褐色污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以“套针”和“施针”精心绣制的深褐色嶙峋山石,巧妙地覆盖了原先的瑕疵,甚至比原图的留白更添了几分坚毅的意趣。
喜鹊立于新绣的山石之上,羽翼丰满,眼神灵动,仿佛刚刚经历风雨,却更显精神。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富有节奏,打破了苑内的宁静。
无需回头,阿宁便知是秦岩来了。
“表哥。”阿宁放下绣针,起身敛衽行礼,动作流畅,姿态已有了七八分宫中贵女的风仪。
秦岩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绣架上那幅别具匠心的绣屏,在新添的山石与神态昂然的喜鹊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功课进展如何?”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事。
“严嬷嬷教导的《女诫》与《内训》已粗粗读过,正在背诵《前朝宫廷仪注》卷三。”阿宁垂眸应答,声音清晰柔和,“容嬷嬷布置的‘喜鹊登梅’绣屏,也已修补完成。”
“嗯。”秦岩走近几步,并未先拿起书卷,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绣屏上那丛新绣的山石,触感细密扎实。
“这处改动,倒别出心裁。我记得容嬷嬷给的图样,此处应是留白。”
阿宁眼帘微垂,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滞涩:“前日不慎,被二表姐失手泼了茶水,污了原绣。想着嬷嬷教导,‘绣品如人,遇挫不折,方见真章’,便擅自做主,添了这山石……望表哥勿怪阿宁擅自改动。”
她并未告状,只是陈述事实,甚至将责任归于自身“不慎”,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因可能未能完全遵循图样而产生的不安。
秦岩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颈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信手拿起一旁的《前朝宫廷仪注》,信手翻开一页,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起居注》有载,元懿皇后于冬至大典,遇风雪阻路,仪仗迟滞三刻。后当如何自处,方能不失国体,又全君王颜面?”
这是一个颇为刁钻的问题,涉及紧急情况下的临机应变,远超寻常闺秀所学。
阿宁心思电转,回忆起书中零散记载与谢无争曾讲述过的前朝轶事,略一沉吟,方谨慎开口:“书中记载,元懿皇后当时命人就地搭建简易帷帐,召随行女官于帐内继续未完的仪程,并遣心腹速报陛下,言明‘天威难测,臣妾不敢因风雪而废礼,亦不敢令陛下久候,故于道旁恭行其仪,祈陛下恕罪’。此举,既全了礼数,未因意外中断大典,又将‘延误’归于天威,保全了陛下与自身颜面。”
她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不仅回答了应对之策,更点明了其中关窍。
言毕,她微微吸了口气,仿佛耗费了不少心神,随即,难以抑制地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因这咳嗽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又迅速褪去,显得愈发脆弱。
秦岩合上书卷,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他注意到她今日依旧穿着前几日那身略显单薄的雨过天青色软缎夹袄,桌上的手炉,触手冰凉。
他的视线再次扫过绣屏上那处急中生智的改动,最终回到她缺乏血色的脸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手炉怎么是冷的?底下人如此惫懒?”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悦。
阿宁像是被他的问话惊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羽睫轻颤,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怯懦与急于掩饰:“不怪她们……许是……许是近日府上开支紧张,炭薪需俭省着用……我习惯了,不冷的,真的不冷……”她说着,还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那笑容却苍白无力,比哭更让人心头发涩。
言语间,她下意识地将那只冰凉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说罢,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府中“窘况”,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慌忙将头垂得更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冰冷的衣角,一副惶恐不安、生怕因多嘴而受责罚的模样。
此语一出,室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秦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
绣品被毁的隐忍,衣衫单薄的现状,冰凉的手炉,以及那句小心翼翼、欲盖弥彰的“府上开支紧张”……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的是一个在他掌控之下,竟有人敢阳奉阴违、刻意刁难他亲自定下要“悉心照料”之人的事实。
这不仅仅是对阿宁的折辱,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侍立一旁的秋月和春华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春华。”秦岩的声音冷得像冰。
“奴婢在。”
“去请姨太太过来一趟。”他语气平淡,“就说,我有事相询。”
“是。”春华垂首应下,快步离去,心中已然明了风暴将至。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周氏便带着张嬷嬷匆匆赶来。
她脸上堆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笑容,一进门便热情道:“岩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可是宁儿这边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目光扫过站在秦岩身后、低眉顺眼的阿宁,以及那幅明显改动过的绣屏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与心虚。
秦岩并未转身,依旧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萧瑟的竹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姨母掌家辛苦,府中大小事务繁杂,岩一直感念于心。”
周氏笑容微僵,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恭顺:“岩儿说的哪里话,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秦岩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直刺周氏:“只是,宁儿的用度,是我亲自定下的。她的身子,您也清楚,受不得寒,也经不起‘意外’。”
他刻意在“意外”二字上稍作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绣屏。“若连她这点最基本的炭火暖炉、一方清净绣架都保障不了,让她在此挨冻受屈……”
他微微前倾,虽未提高声调,但那无形的压迫感让周氏几乎喘不过气,“那我便要怀疑,是否是姨母精力不济,这管家之权,交给更能干、更懂得轻重缓急的人来执掌,或许更为妥当。”
“轰——”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周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
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身后的张嬷嬷暗中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
剥夺管家之权!这对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能在府中立足,倚仗的便是这份权力和在秦岩心中的分量。
“岩、岩儿息怒!”周氏声音发颤,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从容,慌忙解释,“是、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力!定是他们克扣了听竹苑的用度!我、我竟被蒙在鼓里!我这就去查!严惩不贷!”她将所有责任迅速推给莫须有的“下人”,试图撇清自己。
“哦?”秦岩眉梢微挑,不置可否,“那便有劳姨母,好好‘查一查’,也好好‘管教’一番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是是是!一定!绝对没有下次!”周氏连连保证,额角的冷汗都来不及擦。
“下去吧。”秦岩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周氏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听竹苑,背影仓惶,再无来时的半分威风。
一场风波,看似以秦岩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平息。
然而,带来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且远超预期。
不过半个时辰,听竹苑便彻底告别了之前的清冷拮据。
上好的银霜炭被源源不断地送来,足足是之前份例的三倍有余,将硕大的黄铜炭盆填得满满当当,燃起熊熊暖意,驱散了满室寒潮。
冰冷的手炉被撤下,换上了内里构造更精巧、能持续保温数个时辰的紫铜手炉,外面还套着崭新的、绣工精致的貂绒套子。
之前那些散发着霉味的粗劣布料被清走,取而代之的是流光溢彩的江南云锦、柔软厚实的紫羔皮、以及数匹颜色清雅、质地一流的苏杭绸缎。
各色时鲜果子、精致点心、名贵补品如流水般送入小厨房,将原本有些空荡的橱柜塞得满满当当。
甚至连伺候的人手,秦岩都以“姨母掌家辛劳,不便再为听竹苑琐事分心”为由,亲自拨了两个看起来更显伶俐稳重的小丫鬟过来,名义上是协助秋月和春华,实则分走了周氏安插的部分眼线。
听竹苑仿佛一夜之间,从备受冷落的角落,变成了府中除了秦岩主院之外,最受“关照”的地方。
春华看着堆满屋子的好东西,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围着阿宁叽叽喳喳:“小姐!您看!这么多好炭!这么多漂亮料子!还有燕窝!这下看谁还敢克扣咱们、欺负咱们!”
秋月虽也面露轻松,但更多的是谨慎,她指挥着新来的小丫鬟将东西分门别类安置好,低声对阿宁道:“姑娘,今日之事,虽解了燃眉之急,却也彻底得罪了姨太太,往后还需更加小心才是。不过,您将那绣屏补救得如此巧妙,连大人都注意到了,实在是高。”
阿宁坐在重新变得温暖如春的室内,伸手抚过桌上那匹月白色暗纹云锦,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细腻,带着丝绸特有的凉意,随即又被室内的暖意焐热。
她神色平静无波,既无初战告捷的得意,也无得罪周氏的忧惧,仿佛眼前这一切奢华与之前的窘迫,都与她无关。
那幅修补好的绣屏静静地立在架子上,山石坚毅,喜鹊昂首,无声地诉说着她的隐忍与机变。
“我知道。”她轻声回应秋月,目光却透过温暖的窗纱,望向院外那片在冬日里依旧挺秀、却也难免染上风霜的竹林。
今日之举,是阳谋。
她巧妙地将绣品被毁的“意外”与用度被克扣的现状联系在一起,利用秦岩的掌控欲和对“昭宁公主”这枚棋子的重视,借力打力。
不仅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展示了自身的坚韧与智慧,更在不动声色间,削弱了周氏在秦岩心中的地位和信任,并悄然扩大了自己在这府中的实际影响力与活动空间。
周氏经此一事,短期内必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刁难,但暗地里的恨意与算计,只会更深。
看来,王副管家这颗棋子,是时候用起来了。
暖意融融,炭火噼啪。
待春华与新来的小丫鬟退下后,内室只剩下阿宁与秋月。阿宁坐在梳妆台前,秋月正为她拆卸发间的珠饰。
铜镜映出阿宁平静无波的脸,她看着镜中秋月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台面。
“秋月,”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明日去‘锦绣阁’帮我选些合适的丝线回来。”
“锦绣阁”是谢无争留下的联络点之一,明面上是家生意不错的绣庄。
她从妆奁的底层取出那本看似普通的《百花绣谱》,指尖在其中一页绘着墨竹的图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姑娘。”秋月神色如常,手下最后一个发簪已然取下,青丝如瀑般滑落。“奴婢明日便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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