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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死了?”
乍听林晚之言,李斯惊的滚下马来,奔入院中。
却见家畜僵直,满地鸡毛。
好友一身血污撑坐门前,脸上满是惊骇,早已没了气息。
显然死前受到极度惊吓,至死不能合眼,手中攥着一截木简,已被血色染红。
秦越人上前试探鼻息,随即轻轻摇头,却在尸体身旁看到一些紫色泥土,格外显眼,捏起来看了看,一时间也并无头绪。
李斯拽出好友手中木简,字迹已被刮去,独留娘亲二字可以勉强辨认。
“到底是谁?!”李斯喃喃自语,单手张开,揉着鬓角,神色黯然。
而后将好友抱起,整理仪容后,将全身血污擦拭干净,放在院中。
伸手入怀,掏出匕首就地疯狂挖掘,其余二人上前相助,却被一一拒绝。
“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了,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说着,李斯眼眶已然发红,秦越人将林晚拉到一边,二人不再作声。
直到皓月当空,院中已隆起一座新坟。
李斯拆了门板,竖起一块墓碑,上书赵戍之墓,字迹孤峭之意极浓,犹如金石凿刻。
“这字迹……若屈鸿手书,亦不过尔尔。”秦越人看着木碑低呼一声。
李斯置若罔闻,将坟边清理干净,抓了一把新土填上,轻拍几下。
起身时,眼中已然静似古井,毫无波澜。
“林姑娘,这符传字迹我已重新修改,若要出城,需五日之后。”李斯说完静静看着林晚,并无丝毫催促。
林晚心念一转,便已了然。
“与家人告别理所应当,同去如何?”林晚同样看着李斯。
但林晚心中所虑却不得不说,“莫说五日,即便十天半月亦可,但此事蹊跷,赵戍是仇家上门还是牵连至死,若是后者,对方所图又是什么?若在此刻贸然归家,此险极有可能波及家人。”
李斯听后只是笑笑,转身出了院子,上马便走。
林晚与秦越人打马跟上,月色之下三人三马疾驰而去。
出城之时特意选择其他出口,顺利程度简直出乎意料。
显然,经过李斯之手,符传已然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么离楚的最大阻碍总算被解决掉了。
只是离开方城后,林晚将符传放在怀中,生怕有了磕碰。
一旁的秦越人见状,哈哈一笑:“林姑娘不必如此,这符传出入城次数不限,只记录持符之人,略有损伤也无妨。”
不过,林晚看着秦越人,心中却有疑惑。
李斯同样如此,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震动。
进出方城之时,兵士对秦越人没有任何查验。
这是为何?
二人一时间不得其解,但又深知此事不宜开口询问。
秦越人看二人面色古怪,只是一笑而过,并不作答。
不过此间无暇他顾,李斯手中马鞭飞扬。
一路之上粒米未进,滴水不沾。
待到一处草屋前,勒缰下马,却迟迟不肯敲门。
几次踱步,口中嘟囔不停,数次伸手又收回。
却始终没能敲下,而所谓的院门不过是几根枯木横着,没有任何阻拦之效。
林晚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敲门。
却听扑通一声。
转头看去,李斯已然重重跪在地上,面上泪如清泉。
扶着老妪出来的却是李斯的妻子。
一时间李斯面色铁青,好在周围并无旁人。
“你何时回来?”
妻子看到李斯,面上一喜,随即眼中尽是疑惑。
“李斯去得晚,没能救下赵戍,还请老夫人责骂。”说着砰砰磕头不止,眼中再次流下泪来。
自从赵戍身死之后,李斯的真实想法林晚竟有些看不透。
施展天子望气术,却见李斯只有满身疲惫之气,并无其他异样。
赵母颤巍巍扶起李斯,仔仔细细端详着。
“要是跟你一样就好了。”而后,看了眼李斯的妻子郑氏,又落下泪来。
叹了口气,一步步走回屋内。
不久,房中炊烟袅袅,飘出阵阵饭香。
林晚最见不得这种场景,出了院门,靠墙静立。
“你连死人都利用。”
林晚忍不住开口。
“人,总是有用的,死了也有用。”李斯拾起一截草杆,在地上划着圈。
“你会对这片土有感情么?”李斯手中的草杆点了点脚下。
林晚瞪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李斯扯了扯嘴角:“若是里面埋了想见的人呢?”
看着李斯走远的背影,林晚愕然。
是啊,谁会对一堆土有感情呢?
有些人真的是很奇怪。
而后李斯与郑氏归家,将离楚之事告知。
但神色中怒气几乎压制不住。
“你在他家多久了?”
李斯强压心中怒火,但还是问了一句。
除了父母,对李斯最为了解之人便是郑氏。
林晚不动声色,运用天子望气术查探。
此刻李斯周身一股浑浊郁结之气萦绕,与方才看向赵母时的纯粹悲恸大不相同。
“难不成,李斯因赵戍之死产生了某种错误的猜忌或迁怒?”林晚虽不解却猜不出缘由。
期间郑氏照料家禽,为李斯整理出行衣物,忙个不停。
是夜,李斯却无法入眠,于院中独坐。
林晚接机上前:“赵戍之死,李大人可有头绪?”
李斯翻着手中匕首,恍若未闻,直到林晚再次发问。
方才抬头,却是满脸泪痕:“你可知,赵戍手中木简,为何偏偏是‘娘亲’二字?”
林晚摇头。
“我常年在外,他又离家颇近,那郑氏与赵母情同母女,此情此景,由不得我不多想,我……”
他脚下木屑成堆,又被踩实,手上却未停。
或许是这一层的木头太硬,他削了几次皆被卡住。
“唉!你也让我不顺心!”
硬拽几次后,干脆一刀扎在木头之上。
虽无实证,但林晚明白,此刻的李斯感受到的是情感与尊严的双重背叛。
不论真假,怀疑的种子落下,罪名便已成立。
“懦夫。”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懦夫。你要是怕,什么事都干不成!”
无名火起,林晚说完起身便走。
留下李斯独自面对理智挤压下最后的恐惧。
而后便是一声怒喝——出来!
被惊醒的郑氏急忙起身,端了油灯,披衣而出。
而后便看到独坐院中的李斯。
“这么晚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郑氏如此发问,李斯如生吞火炭,嗓子里几乎冒出烟来。
“你和赵母真是情同母女啊。”
这话李斯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这下郑氏终于回过味来,将手里的灯重重墩在李斯手上。
而此刻秦越人和林晚在一旁看郑氏抱着一个盒子出来,扔在李斯身上,声泪俱下:“我知你志向高远,家中琐事从不让你操心,不想,竟换来如此猜度。”
李斯打开盒子,里面有李斯离家后与赵母互相帮扶,赵戍代为砍柴挑水的日常记录,桩桩件件皆有记录。
“赵戍死前在木简上写‘娘亲’二字,应是示警,却未完成。”
此类归因报告于林晚而言已是职业本能。
“况且,赵戍尸身旁的紫色泥土,应是王室专有。”秦越人补充道。
面对铁一般的事实,李斯心中幡然悔悟,一时间羞愧难当。
他之前的愤怒源自恐惧,而此刻,这恐惧化为了更深的愧疚。
“你与赵戍交好,可有旁人知晓?”
面对林晚这没头没脑扼发问,李斯点头道:“谁能没几个至交好友呢。”
“既是如此,那么符传之事恐怕已然败露,作为你的至交,他的死几乎成了必然,这么多天你擅离职守之事,该是牵连到了他,所以有人先一步上门逼问,再加上紫色泥土是王室专用,凶手几乎可断定,就是楚国王室。”
林晚的分析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气。
尤其是李斯,虽然明知得罪了一些人,但王室下此毒手,让他一时间心中打鼓,惴惴不安,拿着木盒的手已是汗出如浆。
“收拾东西,现在就走。”林晚几乎下意识开口。
而此刻的李斯仍在自责中无法自拔。
好友不仅因他而死,死前必然遭受非人折磨,而自己还在怀疑他的品行。
简直猪狗不如。
此刻的郑氏擦干眼泪,果断说道:“夫君,你与客人从后山走,我留守家中,你不在他们不会拿我和老夫人怎么样,毕竟我们只是妇道人家。”
这份果决和担当,莫说李斯,即便对林晚和秦越人这俩外人而言,也是颇受震动。
李斯仅仅握着郑氏双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就别你侬我侬了,逃命要紧。”秦越人催促道。
郑氏跑回屋内将一枚玉章拿给李斯:“带着,留着念想,若是遇到急事,与人换些吃食也好,家里和孩子有我在,你放心便是。”
李斯握着玉章,手心生疼,一切猜忌在共同的危机面前烟消云散。
“李库吏可在?”
一声不算高的问询,打破了夜色宁静。
“谁啊?夫家戍守边关,已有多年未归。”郑氏几乎抢出几步,但回话却满是疑惑。
顺便将身上的披衣扔给林晚:“包上马蹄,快走。”
李斯等人即刻包裹马蹄,去往后山。
待林晚等人从山间小道回望之时,院子里已然出现十数名兵士。
正对着郑氏逼问,而郑氏摇头不语,只是一味的哭泣,满脸惊恐连连后退。
山上的李斯感受着轻微的山风,眼睛直直的盯着院中的妻子。
“走吧!”
哑了嗓子的李斯提缰上马,却迟迟不肯上马。
“看什么看?这不是傻子么?”秦越人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吾妻虽傻,但忠如犬马,其寿必定如龟!”说完,李斯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
手中的鞭子已然抡出了残影,身后的林晚和秦越人打马跟上,月色惨白,空气似凝。
待到接近方城之时,已是两日后。
天边鱼肚泛白,三人持符进城,李斯小心解下马蹄上的包布,收进怀中按了又按。
“林姑娘,剩余钱财可否借与李斯?”
李斯心思,林晚心知肚明,也就由得他去。
李斯深知,按照林晚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弃放任,多半还是妻子归家之时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但此刻的无声默许已然是天大的情分,只能将此默默记在心中,留待日后报答。
牵马的李斯,走在清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
那枚玉章在他掌心硌的生疼。
却也不断地提醒他,必须活下去,带着这份嘱托,找到那个能庇护他的“米仓”。
“当务之急,是更换马屁,补充干粮饮水。”
林晚的声音将李斯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
她目光扫过街市,语速平稳:“要做的事很多,分头行动,效率为上。”
李斯点头,将钱袋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其余两份递给林晚和秦越人。
“半个时辰后,在东门驿亭汇合。”
秦越人接过钱掂了掂,没说什么,转身汇入人流。
林晚却将钱推回给李斯,“李大人,采买物资之事我与你同去,有些事,需得亲眼看过才放心。”
她话中有话,李斯立刻明白,林晚并非不信任自己,而是担心他此刻的状态。
若是此刻再出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李斯默然,将钱收回,二人并肩走向市集。
方城市集虽不及郢都那般繁华,但好在物资齐全。
但林晚脚程极慢,尤其喜去人多之处。
李斯心有不解,但林晚并非鲁莽之人,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因此并未开口询问。
而林晚在与商贩交谈之时,随手挑拣货物,但视线却从未离开商贩的脸,每一次询问价格,看似随意,留意的却是对方报价之时眼神是否飘忽,周边是否有四处打量之人。
市井流言林晚亦是能听尽听,尤其注重官府动向,边境查验的只言片语。
甚至与其中一个粟米商贩攀谈之时,隐晦打听近日有无官府大量采买。
而后综合所有信息,选购最利于长途跋涉,不易腐坏的水食,并且坚持多买了一份盐和药材。
李斯跟在林晚身后,只是一味的付钱。
看着她与商贩周旋时,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老练,心中复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位同行的女子,其价值远不止“才智”二字。
那种在混乱中精准找到生存缝隙的本能,让李斯发自心底的佩服。
好在一切顺利,半个时辰后,东门驿亭。
秦越人早已等候在此,他脚边除了采购的物资,还多了几个不起眼的麻布包。
见林晚跟李斯过来,笑着递给他们:“顺手买了些小玩意儿。”
林晚打开一看,里面是配置好的草药,上面甚至贴好了用途——刀伤药,驱虫散,瘴疠丸。
药材品质上乘,配置手法专业得惊人。
李斯那份,则是一套崭新的刻刀和几块上好的木胚。
“秦先生,这……”李斯愕然。
这套刀具价值不菲,绝非“顺手”所能解释。
二人的表情让秦越人很是满意。
摆摆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路途寂寞,李大人手艺精湛,莫要荒废了,至于这药材……”
他看向林晚的目光略显深邃:“林姑娘似乎对此道略有兴趣,路上若有疑问,尽可探讨,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越人此刻的表现绝对算得上平易近人,但林晚和李斯心中却是疑云升腾。
此人能自由进出方城,赵戍尸身旁的紫土若说是心细如发,但轻易获知与王室相关,还能顺手拿出如此专业的药具。
若说他只是游方郎中,恐怕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更换马匹之后,李斯看着上蔡方向,眼中的犹豫、悲恸、愧疚已然被尽数压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摸了摸怀中的玉章和那套刻刀,沉声道:“走吧。”
林晚看向他,知道那个一心寻找“米仓”的李斯,在经历了好友惨死,家人身陷险境后,心态已然蜕变。
他的目标绝不只是寻找机遇,更背负了必须成功的压力。
离开此刻,说的好听是海阔凭鱼跃,其实要面对的以后,无人知晓。
一如初来世界的你我。
林晚翻身上马目光投向通往齐国的漫漫长路。
稷下学宫,将是她的下一个舞台。
只有秦越人轻笑一声,马鞭轻扬:“二位,前路满满,正好同行。”
三匹马,载着三个各怀秘密,目标各异之人,踏着晨阳,走上去往齐国的道路。
身后的楚国,连同那场血腥的阴谋与家庭的温情,不得不暂时抛远……
“过了这片密林,便不再是方城范围了。”
李斯之言让林晚下意识回头。
极远处的高坡上,似乎有道模糊的身影。
是追兵?还是乐乘的眼线?抑或是丁洪?或者……
她不敢再想下去,能顺利离开方城已是不易。
若是按照林晚的猜测,事情败露之时,追兵早该到来。
可奇怪的事,即便二次返回方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起码明面上很静。
直到虚眼再次看向高坡,一人着马,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突如其来的心神不宁,并非好兆头。
只能扬起马鞭,跑的快些,或许能让一些未知慢些靠近。
林晚心头一凛,并未声张,只默默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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