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落叶

　　坐进林深那辆线条流畅、内饰简洁的车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属于他的气息。张落落系好安全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车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车子平稳地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北京的冬日阳光透过车窗，带来一丝并不灼热的暖意。落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北方景致，心头那点关于设计稿的焦虑，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脚踏实地的归属感，以及……身边这个人带来的、无声的安定。
　　“先送你去酒店放行李。”林深目视前方，专注开车，声音打破了沉默，“然后去吃饭。”
　　“好。”落落应道，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侧过头看他，“其实，在去酒店的路上，你可以先大概跟我说一下设计稿的问题？我心里好有个底。”她习惯做事有条理，不喜欢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

　　林深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视线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淡无波：“问题比较复杂，涉及整体构架和部分渲染引擎的适配，需要看图细说。”
　　整体构架？渲染引擎适配？落落微微蹙眉。这听起来像是底层技术问题，可她的设计主要集中在美术风格和场景概念上……难道是她对技术实现的理解有偏差，导致了设计上的硬伤？
　　见她沉默，林深余光扫了她一眼，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陷入思索的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平直。
　　“不急。”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这次带上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飞了十几个小时，先休息。”
　　他都这么说了，落落也不好再追问，只能将疑惑暂时压下，心里却开始飞速复盘自己的设计稿，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与技术相关的疏漏。
　　酒店果然如预订信息显示的那样，环境和服务都无可挑剔。林深帮她办理好入住，提着行李箱一路送到房间门口。
　　“你先整理一下，半小时后，楼下餐厅见。”他将房卡递给她，语气是惯常的简洁，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好，谢谢。”落落接过房卡，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周到得恰到好处，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让她挑不出任何毛病，却又觉得……似乎太过“公事公办”了些。
　　关上门，落落看着宽敞舒适的套房，轻轻呼出一口气。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林深那句“问题比较复杂”和“需要看图细说”。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点开存储的“仙缘”设计稿，从头到尾仔细审视起来。水墨氤氲的远山，云雾缭绕的仙岛，流光溢彩的灵植……每一个细节她都反复推敲过，自认在美术层面已经做到了极致。技术实现……她虽然不是程序，但也和团队里的技术负责人沟通过多次，确认过可行性。到底哪里出了“复杂”的问题？

　　越想越觉得蹊跷。

　　另一边，林深回到车里，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驾驶座上，并没有启动车子，只是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似乎在查看什么。如果落落此刻能看到他的屏幕，会发现那上面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文档，而是一个餐厅的预订确认界面，以及……一个刚刚被点开的、名为“见面礼”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最新款的数位板和新锐画师联名款颜料套装的高清图片。他目光在那些图片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退出软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脑海中浮现的，是刚才在机场看到她时，她穿着浅色羽绒服，拖着行李箱，微微仰着头在人群中寻找他的样子。眉眼间的些许疲惫，在看到他的瞬间，化作清亮柔和的光。

　　半小时后，酒店二层的粤式餐厅包厢里。

　　落落到的时候，林深已经在了。他换了一件深色的毛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气质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多了些许居家的慵懒，但坐姿依旧挺拔。看到她进来，他抬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落落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服务生递上菜单，林深很自然地将菜单转向她：“看看想吃什么。”落落确实饿了，也没客气，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和一份粥。林深补充了两道招牌点心和一壶普洱茶。等待上菜的间隙，包厢里安静下来。落落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次主动出击。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解锁，调出“仙缘”的设计稿，推到林深面前。
　　“林深，设计稿我带过来了。”她语气认真，“现在可以说了吗？具体是哪些部分和引擎适配有问题？是贴图精度，还是模型面数，或者是特效粒子系统？”
　　林深的目光落在平板上那幅精心绘制的场景概念图上，水墨风格渲染得极有韵味，仙气与灵动并存，是他和她都很满意的作品。他伸出食指，在屏幕上随意地划动着，放大，缩小，掠过山川，拂过云霭，指尖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描绘着几株荧光水草的角落停了下来。
　　落落的心提了起来，紧紧盯着他的手指，和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只见他微微蹙了下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沉吟了片刻，才抬眼看她，语气带着一种探讨技术难题般的严肃：
　　“这里，”他的指尖点了点那几株发光的水草，“引擎渲染这种半透明叠加发光材质时，边缘容易出现锯齿和马赫带。现有的抗锯齿方案，可能会牺牲掉你设计中追求的‘朦胧通透感’。”
　　落落：“……”
　　她愣了两秒，仔细看了看他指的地方。这确实是一个技术实现中可能遇到的、非常细节的问题。但是……这种层级的问题，通常由技术美术（TA）在开发过程中调试解决就好了，最多在内部评审时提一句，需要上升到把她这个主美从国外紧急召唤回来“面谈”的程度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林深却仿佛没看到她的疑惑，手指继续在屏幕上移动，又停在了远处一座仙山的轮廓线上。
　　“还有这里，大规模远景LOD（细节层次）切换时，如何保证你这种水墨笔触的‘意境’不丢失，也是个挑战。常规的渐变过渡，可能会显得生硬。”
　　落落再次：“……”
　　这又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需要攻克的技术点。但同样，属于开发中后期需要优化的问题，而非概念设计阶段的核心“问题”。
　　她看着林深一本正经、仿佛在攻克世界级技术难题的侧脸，心头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感觉，就像是用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且……动机可疑。
　　“就……这些？”落落试探着问，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妙。
　　林深收回手，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她，眼神平静无波：“目前看来，这两个是影响整体效果的关键点。需要你和技术团队当面沟通，确定最优的美术妥协方案，或者寻找新的技术路径。”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逻辑上似乎也说得通。但落落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在这时，服务生开始上菜，暂时打断了这场略显“诡异”的技术讨论。
　　“先吃饭。”林深放下茶杯，语气不容置疑。
　　落落只好收起平板，拿起筷子。菜肴很精致，味道也很好，但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盘旋着那几个“关键问题”。

　　吃饭期间，林深的手机响了几次，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有的直接挂断，有的简短回复几句，语气都是公事公办的简洁。落落注意到，他处理这些事务时，效率极高，神色没有丝毫不耐，但那种疏离感也显而易见。
　　这让她忽然想起，他似乎从未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过她。即使在讨论她认为很“小题大做”的技术细节时，他的语气里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耐心，甚至，有点像在……没话找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落落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偷偷抬眼看他，他正低头剥着一只虾，动作优雅，手指灵活，剥好的虾肉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谢谢。”落落小声道谢，感觉脸颊有点发热。
　　“嗯。”他应了一声，继续剥第二只，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落落看着碟子里晶莹剔透的虾肉，心头那点疑虑，渐渐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覆盖。她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
　　什么技术难题，什么复杂问题……或许，都只是借口。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心底泛起一丝丝甜意，像投入清水的方糖，缓缓地扩散开来。
　　吃完饭，林深结账。落落想着他安排了机票酒店又请吃饭，有些过意不去，便说：“下次我请你。”
　　林深看她一眼，没接话，只是拿起外套：“走吧，送你回房间休息。”
　　“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好，你不是还要回公司？”落落记得他之前提过下午还有事。
　　“不急。”他又是这两个字，已经率先朝电梯走去。
　　落落只好跟上。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狭小的空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落落看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那个……”她试图找点话题。
　　“嗯？”林深看着电梯门，应了一声
　　电梯迅速到达楼层，林深跟着她一起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的房间门口。
　　落落拿出房卡，刷开房门，转身对他说道：“那我……先进去了？今天谢谢你。”
　　林深站在门口，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她，走廊暖黄的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沉默了几秒，就在落落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微微颔首：
　　“好好休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设计稿的问题，明天公司细谈。”
　　落落：“……好。”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挺拔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拐角，落落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设计稿问题……”
　　“明明就是……”
　　就是什么，她没有说出口。但嘴角那抹抑制不住向上扬起的弧度，却泄露了所有心事。

　　她走到床边坐下，拿出手机，点开“天下无双”的小群。
　　落落：「我到了，安顿好了。」
　　颜颜：「！！！见到折扇大神了吗？怎么样怎么样？设计稿问题严重吗？」
　　糖糖：「落落一路辛苦，好好休息。】
　　苍生（战术性喝茶.jpg）：「问题？@落落见到‘问题’本人了吗？感觉如何？」

　　落落看着苍生那条消息，脸颊更热了。她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回复道：
　　落落：「见到了。他说问题比较复杂，明天去公司细谈。」
　　颜颜：「复杂？有多复杂？比破解敌方核心加密阵法还复杂？」
　　苍生（战术性喝茶.jpg）：「哦。那确实需要，慢、慢、谈。（微笑）」

　　落落看着那个“慢慢谈”，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苍生那副洞悉一切、慵懒看戏的表情。她放下手机，把发烫的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说不清的、满满的甜。
　　就在她思绪纷飞之际，手机又轻轻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一看，是林深的微信。
　　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一行简洁的字：
　　「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
　　落落看着这行字，正想回复“好的”，指尖却突然顿住。
　　因为就在这条消息下面，聊天界面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好几下，似乎那边的人有些犹豫。
　　几秒钟后，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林深：「对了。」
　　林深：「你上次说，喜欢的那家糖炒栗子……」
　　消息在这里戛然而止。

　　落落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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