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犬(影卫)

作者: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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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钺从前任甲影时,时常千里奔袭,为主人排忧解难。身在城外,局势瞬息万变,他便素来有权宜变通之权。酆恩序驭下赏罚分明,就是对他,也并非不近人情。钺只要成事后能将主人说服,也不过就是回营领上一顿不轻不重的鞭子便能了结的事。

      对付假明辨,钺游刃有余,能听主人吩咐办事;然而那墨影现身后,钺却明白,若不能把这人杀死,墨影就能再次将他救走,届时要再抓这易容术出神入化之人,难如登天。

      他将假明辨杀了,自然是上上之选,可他扪心自问,他当真还有酆恩序特予的临机处置之权吗?

      假明辨在追杀南星剑派遗孤,酆恩序要找他,可不能算是“毫无干系”。钺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当时,斩断黑影后,就该亲自将断肢奉给主人,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而非如此……莽撞行事,以致打草惊蛇,断了线索。

      他担忧自己坏了主人大事,更想起主人临出发前特意吩咐的一句话,说、说他若不听话,就不必……

      钺心脏猛地一紧,好似被人紧紧握在手中,连跳动也不得了,膝行出蒲团,跪上坚硬湿冷的地面,额头触地,拜在酆恩序身侧。

      酆恩序思索之下,拇指无意拨转腰间所悬一枚阴阳鱼玉佩,玉面折射昏暗烛光,间断地在钺额上扫过。

      他虽违了令,但也算临事果决有功,眼下明白了欢喜宗在寻找南星剑派遗孤,既抓不住,当然杀了安全。虽假明辨死了,然遗孤仍未找到,并不急于处置他。

      况且也如此乖顺地认错了。

      “你犯了错,回城自有惩戒。如今我问你话,你又在跪什么。”酆恩序并未回头,半垂眼睑,“过来。”

      钺战战兢兢直起身子,捏住帷帽,膝行上前。

      酆恩序松开玉佩,转而拈起他沾满血污的手,拿热茶融开血痂,细细冲洗干净。

      他只是在打理一把刀或者一只狗爪。钺蜷了蜷手指,因着手掌在主人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浑身都在发热。

      酆恩序缓缓将他弄干净了,开始把玩起尚未长好的指甲。依他想,假明辨不足为惧,倒是他身上所附那道墨影,接连在影卫及明智口中都遭提及,显然忌惮极深。方才茶楼之中,已将钺送回的断肢一分为二,令影卫火速送一半回城,交给左佑青,只望他能识出这诡异之物。

      他问钺:“你同那墨影交手未有?”

      他一面说着,手指一面在钺的甲缝中抚摸撬动,虽不算疼痛,但坏甲下的新肉太过敏感,被酆恩序捏住,异样的感觉直让钺头皮发麻,喉中忍不住咽了好几口。

      钺摇头,伸出食、中指交替在他掌中划动,做出逃跑模样。

      酆恩序将乱动的手指握住,转头望他,语气冷漠:“我不记得有让李俉将你的嘴也缝上。”

      钺惊了一跳,自然不敢出声,嘴唇嗫嚅几下,才终于在酆恩序的注视下,尝试唇语说话。

      酆恩序会读唇语,钺知道如此与他交流更省力,只不过当初下令断他舌头,就是为让他再不能同人交流,他从此就连作口型也不敢。此时得了首肯,倒是迅速将与那墨影遭遇的来龙去脉与猜测皆说清楚了,最终极沮丧地补上一句,此物神出鬼没,自己并没有把握将其杀灭。

      钺一百万个不愿承认,酆恩序难得重又信任他,眼见大敌当前,他却有可能护不住主人,何等奇耻大辱。可他更不敢隐瞒判断,若再将酆恩序至于险地,他不若现在就一头碰死。

      酆恩序看他说完,也无甚头绪,只手中轮刮着钺的甲沿,兀自思索。

      不止能模仿钺的长相,还能融入阴影中远遁,如此奇诡之物,约莫已近于精灵鬼怪。它若真能来去自如,连钺也拦不住,这武林当早已是欢喜宗囊中之物,如今却不过只出现寥寥数次,也不敢与人交手,酆恩序想,那东西未必就如钺所料那般厉害。

      一夜无事,天方擦亮,影卫悄然现身房中,在酆恩序座前跪下,说已找着了痕迹,看记号,是出自城中影卫之手,请酆恩序移步去看。

      正闭目养神的酆恩序睁开眼,他身后,钺重又戴上帷帽,摁着寒潭跃跃欲试。他心里明白,若是发现了城中影卫留下的痕迹,那先前来半山寺的尊贵客人,必然就是酆青羽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了。

      小公子还活着,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对主人来说,约莫也能算个慰藉吧。

      钺正思考他们能于何处做下记号,却不想影卫一直引路到了榕树之下,刚巧寺院的僧人也正聚集在此,似在挖掘什么,明智站在坑前,一夜未眠,难掩眉宇憔悴,见了几人过来,也只垂首算作礼节,便任三人去了。

      影卫领着二人绕道榕树背阴之处,金乌东升,日光撒在树皮上,映出榕树沧桑沟壑中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钺站在酆恩序身后,将它看清了,是一个半掌大小标记,按照形状可被分为两部分,左侧好似一个手举金樽的人型,正往右侧的方樽中倾倒。

      是影卫间沟通的密语之一,代表虚危城中的半数影卫所来之处——玉墟。

      钺上前细看了看,痕迹还很新,他猜想恐怕昨日或前日刚刻下,算算时日,或许这带着小公子的影卫一直藏身于半山寺中,直到客栈中钺将假明辨击伤,才找机会逃出半山寺,往玉墟寻求庇护。

      钺正想着,榕树对侧,一股臭气迸发。他破坏痕迹,随酆恩序绕回来时之路,便见几个口鼻间系着方巾的僧人正收殓一具挖出的尸首。节气已过三九,天寒地冻,尸身腐烂缓慢,面容仍依稀可辨,是真正的半山寺住持明辨。

      他颈间一道勒痕已成青黑,触目惊心,身体除却土污外,也再无甚脏污血迹。明显是遭人勒杀,埋尸榕树底下。前来祈福的武者络绎不绝,一天便能将新土踏平,再看不出痕迹。

      酆恩序眉头轻蹙,想假明辨藏尸此处,到底在众僧人眼下,并不算无忧法子,他是出不去半山寺,还是诚心要明辨身死后受人践踏?他与明辨住持也有仇?

      明智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多言,只问:“阿弥陀佛,施主这便要走了?”

      酆恩序点头,将疑惑问他,明智思索半晌,摇头道:“师兄待人向来和善,也常云游讲经,开解世人,从不与人交恶。”
      但假明辨显然也是个出家人,便可能与明辨有交集。明智仅是面露无奈,明辨好云游,拜访古寺三百,若要一间间排查,半山寺人力所不及。他悄声对酆恩序说,只能递信回楼中,请公子相助。

      这边无果,酆恩序便要告辞,不想正撞到闻讯上山的秦南箫。秦南箫在山下便遇见僧人拦路,只能偷偷上山入寺,见树前这番阵仗,已是惊了。他闻得南星剑派尚有遗孤正受追杀,义无反顾要与他同去,只匆匆祭拜,又随他们下山。路上听酆恩序讲过经过,知晓昨日那明辨来历,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听闻线索在玉墟,又是一阵惊讶。

      “玉墟”非是一地,而是一处无根之市。梁朝境内,民分良贱,贱者没为奴,便可以买卖。自前朝以来,养奴之风盛行,富商、官宦人家,但凡有些权势,均要畜养私奴。市有贩奴者,称奴市。

      “玉墟”即是一家奴市。

      秦南箫行走江湖,对玉墟了解不算少,一路上便在向久未出山的酆恩序讲这近几年才兴起的玉墟市的消息。他身负世家传承,最关心的,是其中一则不知真假的传言,说玉墟的货品中,常有走投无路的门派叛徒、江湖逃客,为求脱身,卖与玉墟,沦作武奴。

      现今世道,武者自视甚高,朋辈中却出了这等自甘堕落之人,其他家向来厌恶。不过秦南箫提起时,言语中未有鄙夷,倒是好奇更多。他告诉酆恩序,后日确有一场玉墟开市,且就在嵰州乱石谷中,离栳镇不过四百里,他原本的打算,就是途径栳镇,去往玉墟。

      几人休整半日,告别客栈老板,午后便策马出发。

      赶路无趣,秦南箫想借口要同人说话,便一夹胯下骏马迎头赶上,与酆恩序并排而行,钺便轻拉手中缰绳,落到后头去,听见秦南箫说:“那带着小孩的人还算聪明,玉墟开市时有武者看顾,不论何等仇怨,动武者即刻杀死或驱逐;就是当场结下了梁子,也得忍到罢市后才能清算。欢喜宗为追他一人,连栳镇上年龄相近的孩童都能杀尽。若躲不过,确不如往玉墟一试,好歹能求几日安稳。”

      他伸长脖子,回头对钺说话,声音顺风而走:“钺兄可知道,为何玉墟内防卫如此严密吗?”

      然秦南箫未及他反应,便自问自答说:“因为玉墟来往客人之中,确有不少庙堂中人。”

      他冲酆恩序笑道:“这还与你家有些关联。虚危城许久不遣人参与盛会,眼下武者境况,你知不知道?”

      酆恩序说:“有所耳闻。”

      梁朝建国不过百年,尚有前朝风气遗留,又有所谓隐士高人襄助太祖之功,如今举国尚武。除却秦南箫所说世家论武盛会外,每逢年节,各地也广设擂台,遍邀武者争夺名宿榜排位。权贵世家则有供奉武者,追逐榜单,以炫耀家族声望势力之旧俗。

      往日此种种比试之中,最亮眼的,莫过于二城、三宫、四派九大武林世家子弟。秦南箫说的关联,便是四十年前名宿榜榜首、虚危城少城主酆清州夺魁后的一番言论。他说九家自持心法,不该与普通武者争胜,提议之后只参盛会,退出擂台,各家附议。

      自此,擂台便成了其他武者的争夺之地。既受供奉的,要为主家出力。尚未受青睐的,也指望大展身手,一旦出头,便有鸡犬升天之运。

      不过供奉武者仍是自由之身,既是逐利,便常无忠诚可言。是以数年前玉墟横空出世,售卖武奴,就有权贵世家特意邀买。武奴不同于供奉武者,在官府籍册上已属贱民私奴,虽身价昂贵数十倍,但一旦购置,便除了主家外再无去处,纵是打骂致死了,也不过向官府交几个罚金,并没有其他武者为其出头,用起来可谓称心称手,毫无后顾之忧。

      如今能卖得出武奴的,只有背景神秘的玉墟,自然受尽推崇。

      三人赶路一日,入夜时分,因错过村镇,寻处平地露宿。钺生好火,取出油布搭建帐篷,秦南箫也上前帮忙,见他轻车熟路,一时插不进手,只好轻轻打着扇子,问他:“钺兄动作如此娴熟,想必也曾游历过不少地方吧?”

      他与钺遇见也有两三日了,头一日钺与酆恩序同宿,将他关在门外,次日钺与酆恩序同去城东,而他宿在客栈,今日才终有个恰当时机能坐下来细细聊聊,便不客气地开了话头。

      钺一路听他说些关于玉墟真真假假的话,料想此人夜间必定疲累,未曾想还有心思对他起兴趣。他心知秦南箫虽看上去武艺平平,实则只要自己张嘴吐气,他决计能识出自己断舌之征,一时更抿紧了嘴巴。然而他不答话,秦南箫非但不知难而退,反而越挫越勇,想尽办法挑话头。钺躲也躲不过,看向盘坐于火堆旁的酆恩序。见他抬手,便立刻窜过去,把秦南箫一人甩在身后。

      酆恩序看钺被秦南箫逼得没了法子,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般逃难到他身侧,连日沉寂的心情稍好了些许,趁着秦南箫未曾注意,牵过钺的手,复用圆润干净的指甲去撬钺尚未完全长好的甲缝,收获月夜下透过黑纱望来的一双茫然无辜的狗眼。

      秦南箫望去时,酆恩序早已收了手。秦南箫没见着他的小动作,却忽视不了二人举止间莫名的亲近。他早觉得奇怪,武者,尤其是他们这类修过心法之人,从根源上便极为排外敏感,依秦南箫所见,哪怕是武林中公认的多年神仙眷侣,也有受心法所累,以致针锋相对、心防难卸的时刻。可看这二人相处,却似水入江河,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般不分彼此、自成一派了,若非互相信任、心意相通到极致,不会有如此亲密之感。

      倒像面对件穿惯了的衣衫,拾起便能往身上披,根本无需思索猜忌。

      他越发好奇此人身份,坐到酆恩序对面,问他:“恩序兄,你多年不曾出门,究竟是从哪找来这等人物的?”

      酆恩序语气平淡:“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甲影候选,当初是由影一搜罗,不过钺确是个例外。此刻被酆恩序无意点出,他不知主人是否知道什么,背脊一僵,只顾埋头添柴,想:怕只是随口一说,以免秦南箫生疑吧。

      “竟然如此?”秦南箫来了兴趣,转头问钺,“钺兄可是与恩序兄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渊源?”

      他话音刚落,便见钺摇头否认,急切得近乎欲盖弥彰。秦南箫不解,转头又看酆恩序,可这人养气功夫十足,任他如何去看,面上都无半点端倪。然而若说他二人无半点前缘,秦南箫决计不信,一时佯作恼怒,只说:“好啊,你二人连通一气,排挤我这外人。”

      钺不解为何秦南箫偏喜欢编排他与酆恩序,一时又怕因他之话惹主人生疑,又担忧自己私奴之身,遭无知友人打趣,会使主人觉得冒犯。

      可酆恩序轻飘飘应了,还反呛了秦南箫一声:“便是排挤你了,你当如何?”

      秦南箫凝噎片刻,嘟囔一声:“还真是狗咬月亮,铁树开花,今日也算开了眼。”

      他将话题岔开,酆恩序也从善如流转过话头,徒留钺一人跪坐原地,后知后觉背脊已遭冷汗湿透,风一吹,竟会觉得有些凉。

      他看着火焰重又旺起来,身体也渐渐回暖,心想若真让主人察觉不对,就该是幼鱼出手那夜往小粟村时不慎留了痕迹。可主人若知道他就是当年小粟村中轻薄他那男孩,加之当日他犯了那样的大错,绝不可能只是稍作惩戒,将他留到现在,还予他如此大的机缘。

      他如此一想,便暂且放下了心。这事又真到此为止,秦南箫再未提及,酆恩序也未因他的失态发难,三人休整一夜,再次启程时,钺已将这事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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