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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
陈洄带来的那箱录影带,像一把生锈却精准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时光深锁的闸门。那些模糊晃动、充满噪点的画面,具有一种比精心保存的照片和日记更野蛮、更原始的力量。
它们不容分说地将我拖拽回那个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汗水味道的十六岁。
我近乎贪婪地反复观看那些数字修复后的视频文件。每一个晃动、每一次失焦、每一句画外音里笨拙的慌乱,都无比真实地复刻了那个初次心动、手足无措的少年周禹。他躲在镜头后面,小心翼翼地捕捉着我的身影,那种纯粹而炽热的注视,几乎要烫穿屏幕,灼伤此刻的我。
看多了,我甚至能下意识地预判他下一个镜头的移动方向——他会在我抬头时仓皇移开,又会在我低头时迅速聚焦;他会因为同伴的一句调侃而手抖,画面乱晃成一团毫无意义的色块。
我暂停在一个画面:篮球场边,我正低头修改速写,一缕头发滑落额前。镜头悄悄地、固执地推近,仿佛想要替我拂开那缕发丝,却又胆怯地停在半途。那一刻的温柔与迟疑,透过十几年的光阴,重重撞在我的心口。
酸楚与甜蜜交织成一种剧烈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我猛地关掉视频,巨大的寂静瞬间压了下来,耳边却仿佛还回响着DV磁带特有的、沙沙的运转声。
我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这汹涌的回忆会把我彻底吞没。
我的目光落在工作室那面最大的、一直空白的墙上。之前所有的画作,无论尺寸大小,都规规矩矩地框在画布之内,是一种有界限的宣泄。但此刻,那面白墙像一片巨大的、沉默的空白,一种挑衅。
一个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没有去拿画笔。而是直接走向堆放颜料的角落,拎起一整桶黑色的丙烯颜料,拧开盖子。浓烈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性。
我戴上橡胶手套,却又在下一秒把它们扯掉扔开。我需要最直接的接触。
我将整个手掌浸入冰凉的、粘稠的黑色颜料中,直到它完全包裹我的手指、掌纹。然后,我走到白墙前,抬起手,没有任何犹豫,将沾满黑色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雪白的墙面正中央。
“啪!”
一声沉闷的轻响。一个清晰的、带着纹理的黑色手印,突兀地烙印在那里。像一個宣言,一個起點。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手掌,手指,拳头,小臂……我用身体所能及的一切部位,蘸取颜料,将它们涂抹、挥洒、砸向墙面。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我不再思考构图、色彩、意义。
我只是在发泄,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回应着那些视频里的目光,回应着日记里的字句,回应着病床上他苍白的微笑,回应着那句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的“春天会过期”。
黑色的弧线、泼溅的点、粗粝的刮擦痕迹……逐渐覆盖了整面白墙。颜料顺着墙面流淌下来,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又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我喘着粗气,汗水混着黑色的颜料从额角滑落,滴在地板上,开出小小的、丑陋的花。围裙和衣服早已狼藉一片。
我仿佛不知疲倦,直到那桶黑色几乎见底,直到整面墙被一种极度混乱、狂暴、却又奇异地带有一种内在张力的黑色痕迹彻底占据。
力竭。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腿一软,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胸腔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片情绪的废墟,一个爱的犯罪现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丙烯气味,混合着我汗水的咸腥。寂静重新降临,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在这片极致的、宣泄后的虚无中,在那片狂暴混沌的黑色中央,我看到了它——
是一小片之前刮刀刮下、无意间溅到墙面肌理里的灰紫色。
此刻,它被四周汹涌的黑色无意间勾勒、挤压、凸显了出来。
那么小,那么脆弱,像暴风眼中心一点微弱的星光,像绝望深渊里顽强冒出的一株嫩芽。是暮霭的颜色,也是冰岛黑沙滩旁他写下备注的颜色,更是他眼中最后一点温柔的光。
我呆呆地看着那一点灰紫,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湿润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缓缓松开。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要我停留在过去,沉溺于悲伤。他留下这一切,是要我愤怒,要不甘,要困惑,要挣扎……然后,从这片情绪的废墟里,亲手扒出那一点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光。
他给我的,从来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一个需要我用尽一生去描绘、去解答的问题。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冲刷着脸上的黑色污渍,变得肮脏而滚烫。我没有去擦。
我就这样坐着,看着那面墙,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再次由暗转明。
晨曦透过窗户,照亮了满屋的狼藉,也照亮了那面惊心动魄的黑色墙壁。在自然光下,那些黑色的层次变得更加丰富,那些疯狂的笔触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无声地咆哮,也在无声地诉说。
而中央那一点灰紫,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顽强。
我慢慢地、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我绕过地上的颜料渍,走到墙边,伸出依旧沾着黑色颜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一点灰紫。
冰凉。
粗糙。
却莫名带着一种生机。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我的画,我的生命,都将带着这无法洗去的、暴烈的、温暖的黑色印记,继续下去。
几天后,当情绪稍微平复,我开始清理工作室的狼藉。但那面墙,我保留了下来。它成了工作室里最突兀、最真实的一部分背景。
我甚至买了一台小型的投影仪。
有时,在深夜,我会关掉所有的灯,将那些老视频投影在那面黑色的墙上。模糊的、跳动着的十六岁的我,和十六岁的他,就在这片狂暴的、抽象的黑色痕迹前重新活动起来。过去与现在,动态与静止,具象与抽象,以一种极其诡异又和谐的方式重叠交织在一起。
我坐在地板上,安静地看着。不再哭泣,只是看。像观看一部关于别人的、感人至深的电影。
陈洄又一次不请自来。她看到那面墙时,脚步顿了一下,冷静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像是震惊,又像是……理解。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仰头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从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桶:“家里炖了汤,多了。”
我们坐下来喝汤。汤很烫,味道家常而温暖。
“我下周的航班,回苏黎世。”她忽然说。
我点点头:“项目顺利。”
“嗯。”她沉默了一下,补充道,“照顾好自己。他……”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他希望看到你活得很带劲。”
“我会的。”我说。这一次,我知道这不是一句敷衍的回答。
送走陈洄,我回到工作室,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墙上。那点灰紫,在阳光下,似乎又明显了一点点。
我走到画架前。画布上依旧空白。
但我拿起炭笔的手,不再犹豫。
我知道要画什么了。
不是暮霭,不是记忆,不是悲伤。
是那片混沌之后,重新生长出的、冰冷的、温暖的、残酷的、温柔的——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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