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何在第二部之洛水劫

作者:田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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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易婆婆,若能修造一间阁楼,用来收藏古籍善本和文玩字画,那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越人伏在青条石案子上,看易婆用毛刷清理着一尊鎏金小佛像。佛像上的鎏金已然斑驳脱落,造型是北魏时期的长挑型态,弯眉凤目的一尊欢喜佛。除了书法字帖,易婆婆对金石造像研究也很深,这便对上了阿瑞的路子。前几日从南市收上来几样东西赶紧叫上越人、小羽一起来请易婆婆长眼。

      婆婆停下手中的刷子,直起身子歪着头想了半日:“那应该是一座三层小楼。重檐歇山顶朱漆立柱、青瓦飞甍,檐角悬铜铃,风吹时如词牌叮咚。窗棂用冰裂纹雕花,栏杆饰以梅兰竹菊浮雕。一楼是‘金石洞天’设檀木橱柜分类收藏,柜门刻‘震元书目’标签。中央戊己土造隔梁架隔断,陈列古玩、佛像造饰。四周陈列铭刻篆文的碑拓和西域写经。二楼是‘玉盘琅嬛’应是开放式雅集空间,用波斯织锦地毯铺设地面,上置矮几、蒲团可供与友人赌书泼茶。你如今也颇通音律,可以设琴房弹奏古琴,二楼窗格打开借由风声带动琴音也是风雅。墙面悬挂各家名画水墨、珍宝卷轴,案头备蜀笺、松烟墨。写完诗篇便谱琴曲,交相应和。三楼是‘山弄望舒’,此处专藏古籍善本,按照‘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这十二星次排列安放。想要看某种类型的书,便可依照星次取牌点卯。你说可好?”听完易婆婆的描述越人呆滞在原地,程府的凝泥轩和庾伯潭的千卷楼跟易婆婆脑中的这个楼阁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国家级的昭文馆也不过如此吧。自己原本的想法还是不够宏大叙事,若把易婆婆记忆中的那些古书都调出来,说不定真的可以填满这样一所空中楼阁。

      “那此楼应唤何名?”阿瑞在一旁听的起劲。

      “归去来兮楼?可好,应了陶公的归去来兮辞。”易婆婆说。

      “小羽觉得什么名字好听?”越人问道。

      “既即斋”小羽手中正盘着一串小花梨木的手串,是宇文阿姊做木工活计剩下的边角料打磨而成的。

      “既即斋?有何出处么?”越人不解地问。

      “既然来到了这里,即刻好好地生活。”小羽此话颇有盎然之意啊!简单的文字却包含天地之大美,平淡之中但解人生真谛。越人恍若醍醐灌顶,那种感觉好似参与了一次赌石现场。一块平凡无奇的大石,在众人的注视下被切开,随着纹路的开裂,展现出晶莹闪耀的宝石内核。

      “还是小羽有见地,我的那个也太落入俗套了。”说完易婆婆便开怀大笑。

      盘着手串的小羽听到这样的夸赞也傲娇地昂起了头。

      ??

      简庐陟设下小型宴席,缮家三人、徐姑娘和薛稷薛公子悉皆到场。今日是薛公子设的一局春酒。这也是大唐世家子弟们一年中外出聚会的伊始。席间大家纷纷讨论着目前朝堂的动向和如何能让庾徐两家释怀恩怨、重修旧好。邵姑娘见一众友人在席间高谈阔论也多了几分兴致,可越人倒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些许异样,似乎是在无限的克制中找到了一丝慰藉。虽然同邵姑娘只有几面之缘,但这一次明显感觉她似乎正承受某种压力,即便在座的都在欢声笑语、相互把盏。而她,始终游离在外。

      “邵姑娘近来可好?”越人知道邵妫为人自持甚重,不愿意被他人看轻。趁众人还在聊天,自己走出来见铮儿在外面,便走到她身旁问她主人姑娘的状况。

      “好,挺好。”铮儿噎着嗓子说着,可明显眼神中透露出别样的神色。

      “是这样啊,没事便好。我只是觉得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若府上发生了什么事,倒也可以同我们大家说说,都是自家朋友不碍事的。”越人见铮儿不愿意透露也不强求。

      “是,先行谢过越人姑娘。”那铮儿向越人顿了顿首,红着眼圈走了。越人望着她的背影驻足良久,自己揽下的徐庾两家的事儿还没个谱呢,这里可别出事儿啊!

      回到席间,小羽见越人神色有变凑上来问了问,确认无事之后便同徐姑娘说起庾少陵希望徐庾两家摒弃前嫌的事。徐徵和叹了口气说:

      “我父亲从不认为徐家同庾家有何前嫌。当年佑军先生之孙王褒先生与庾公同仕北周。王褒的父亲便是王氏的另一书法家王献之。他们同殿称臣数十载想要得到王羲之的笔迹也实在容易。祖父曾说过此事,当年南北朝划江而治,在政治环境稍有松动的情况下,先祖徐陵便只身渡江看望老友。不为别的,只为先祖徐陵之父徐摛与庾公之父庾肩吾均为梁代宫体诗的代表人物,也同属梁武帝的文学侍从集团。这本就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不知是当时有心人士刻意挑拨离间,还是传闻有误,这就结了几辈子的仇。说我们徐氏拿了人家的宝贝就是污蔑的,是泼脏水。”

      “或许也是当时有人刻意为之吧。只是,已经统一了这么久,就没人将此事做个了结么?”阿瑞觉得不应该就只因为一个物件导致两个家族永远地对立下去。

      “可能也同庾伯潭先生的性格有关吧。前几代两家都分散在各地,也没有机会解开这个结。只是从这一辈开始,两家都落户洛阳城内,明显徐家发展的更好。徐坚大人官至正三品,更是集贤院学士,朝堂之上也多有门生故旧。徐大人之子徐峤也是早早科考上榜,官至赵州刺史。有着‘七世其昌’美名的徐家如今可谓文枢世第、簪缨世胄。可在南朝的那个时候,是庾家更发旺些,只是被侯景之乱波及,被滞留在北朝成了日日朝朝盼可归的流宦。如今,庾馆主这一脉更是人丁稀薄,他一个鳏夫只得少陵一根独苗。虽然也是地方宿儒、颇有家资,只是家中气象和子孙发展都不能与徐家相提并论。庾馆主是心高气傲之人,若真说有什么仇怨还不如说是相形见绌之下的心有不甘罢了。”

      这话也只有从薛稷这样既尊且贵之人口中说出大家方才明白。平头百姓只羡慕高门世家的体面和尊贵,体会不到压在他们身上的家族责任。

      “若是这样,徐姑娘嫁给少陵不就更好了么,两家和为一家不都兴旺起来了么?”小羽直抒胸臆,只是徐姑娘一听和少陵成亲这话,直接涨红了脸,告辞撤退了。

      “她还是闺阁女孩儿,当着众人面说嫁人是不合时宜的。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似的。”越人见徐姑娘被羞臊跑了,转头同小羽说明问题关键。小羽不太理解这种举动,只觉得还是眼前这个女孩最好,一点都不费事儿。

      阿瑞和薛稷看着这荒诞的一幕也习以为常了。薛稷这些时日少来了简庐陟,这次见到邵姑娘觉得她气色不佳,好像还清瘦了些。饮宴也只是陪侍,甚少说话。

      “幼卓,近来身体可好?今日看气色不佳,可是有了时气。”薛郎视邵姑娘为红颜知己,私下一般用其表字唤她。

      “呃,无妨,只是精力稍减,晚间睡眠不佳,休息休息便好。”邵妫虽是这样应答着,可说话的时候却回避着薛郎的双眼,那神情好似无颜面对薛公子一般。这举动让在场的人也都察觉到了邵姑娘的违和。当邵妫别过脸发现越人正注视着她,神色一慌,直接推说身体不适离席了。算了,还是尊重她自己的意愿,若真有什么事情,等她想开口时再说吧。

      过完了新春假期,宜如依旧是要回到长安的国子监备考。今年比往年早动身了些时日,因为有程宜德将军休宁结束要去长安履新职,便协同小弟一起上路。缮家三人忙里忙外为宜如准备了好多东西。越人平日与易婆婆一起研究药理,制备了许多治疗常见病症的药丸子和药膏子。若是小病小痛自己就能对症下药。越人还将住在长安的冼氏后人冯菽蘅的联系方式交给宜如。明面上说这姑娘在龙门事件中帮过程家大忙,其实也是让他们多接触一下。越人看的出来宜如是一个性情洒脱、丝毫不内耗的性情。他也是家中最小,无需承担家族重任。只是如今还不清楚菽蘅那边有什么动向,许了人家没有。冼家作为西凉郡的望族是以女为贵,家中几代都是女子当家。越人在给她的信中也没明说,只说家中兄弟都在长安望相互照应。程夫人最疼的小儿子又要走了,再不舍得也没办法,好在如今宜德与他同在一处,当娘亲的放心了许多。

      “兄长此次入神都估计晋升之路还未断呢。”缮家三人在自己的小院设小桌筵席款待程将军和窦夫人夫妻二人。

      “这次是越级晋升,我心中有些狐疑,没有大的边疆功绩这在武将里是头一份儿啊。”宜德将军一直在州刺史府衙这一级别驻守屯兵,突然要到天子眼皮子底下做事儿,虽是机会难得,但也不免忐忑。

      “李贤已经被拿下,应该很快有新太子上位。李贤能被如此轻易地废掉就是过于急功近利,政治方面太不成熟。眼见皇帝病弱便想做大,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把柄。天皇天后其余可用的儿子也未必比他强,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同这些皇子们走的太近,忠心侍主才能做的长久。”越人知道程将军一直都很明了朝堂的吊诡,抓住重点别站错队就好。

      “此次任命为苏老将军的副手,他可是本朝战功赫赫的大将。在他身边操练自然是能学习到不少东西。”程将军自小在军中磨练,对偶像人物自然无比向往。

      “是联合新罗讨伐百济的战神苏定方将军么?那毕定是骁勇无敌之人。兄长此次赴神都便是位列朝堂的上将了,眼界、人脉自会与往日不同。只是小妹见有徐坚徐大人为先例,若能达则兼济天下,倘或不能便独善其身。请兄长务必先保全自身,家中窦姐姐和显山还盼着你归来呢。”越人这句话说的隐晦,但是作为历史的过来人,她深知在日后高宗薨逝的那段时间,朝堂必有一系列的殿堂争锋。

      “小妹说的是,这也是家父生前对程家的嘱托。本来程家可因薛家的缘故在仕途上走的更远。只是父亲觉得在朝廷太过冒头不一定是兴家之事。前朝那几位顾命大臣,哪一个不是权倾朝野但最终都未落得一个善终。如今程家准备科考的只有宜如。若能考上做个闲散小官也好,若考不上也无妨,回到府上照顾母亲也可解我悬心之忧。”

      “宜如向来豁达,他心中应有盘算。如今就盼着显山快快长大。这样窦姐姐便又可以追随兄长了。”越人望着夫妻二人,真心期盼他们可以早日结束两地生活,在一起可以再添几个孩子,这也是程老夫人的心愿。

      “显山已经是大孩子了。倒是你们,定下成亲的日子定要告知兄长,我省亲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程将军笑着说道。

      一家子有说有笑,最终还是回到了越人与小羽何时办亲事上了。按当朝的惯例,嫁女儿除了准备嫁妆之外还需要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置办婚衣。程夫人同窦夫人也着手准备,从肚兜到亵衣,再到床上用品一应俱全。越人脸红着说还没定,小羽依旧笑着说全依越人,只有阿瑞一脸严肃说那得等她事业走上正轨。

      ??

      徐家府宅,徐徵和姑娘的闺房。徐姑娘自那日在简庐徵被说同少陵成亲臊回了家之后便没再出门,只觉心绪烦乱。她反复思考着那日薛公子的话,难道真是因为庾家家业发展阻滞才会心生困窘之情么?父亲和兄长也只是在朝为官而已,比徐家兴旺的门户不知有多少。唉,自己同少陵真是苦命之人,怎么这么难啊!正在愁肠百转之际,家中婢女来报说一位缮越人姑娘来到府上正同老爷在前面叙话,问姑娘若是方便也去前厅见见。徐姑娘一听是越人来了,立刻收拾妥当走来会客厅。

      今日越人是将程府中的一些书籍和帖子整理好送过来给徐大人。徐坚同徐峤都是大书法家,待宾先生生前就嘱咐过越人将家中一些藏品转送给徐家。那时候程先生一直病着,而徐大人一直在长安履职,今日专程送帖是为了却先师遗愿。越人正同徐大人叙话之际,徐姑娘来至正堂,一见到越人心情也好了不少,脸上也绽开了久违的笑容。这几日姑娘心情欠佳,饭也不好好吃,今日见友人到访倒像见了天日一般,徐大人笑着说:“徵和是见到闺阁密友才能再展鲜颜呐。”

      “徐姑娘这几日心情不佳么?哦,那我大概能猜到是为何了。”越人笑着答道。徐大人待越人同程老先生一样,礼遇由嘉。而且徐姑娘之前也同越人说过她父亲知道且不反对同少陵议亲之事。如今卡顿在庾家,庾馆主一听徐家这两个字立刻翻脸,徐坚大人也是无从插手。其实越人心里明白,说徐大人有多支持自己女儿同庾少陵的婚事也未尽然。庾家少爷性情固然是好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被父亲娇养长大的公子哥。一没有功名,若是让他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也差太多。如今他父亲只守着这么一个儿子过活,真让徵和嫁到庾家去伺候这两父子徐大人自己心里也不情愿。可如今的情形,自己从东宫被贬黜回洛阳,徵和之前还同贺兰敏之有过婚约。虽然姑娘冒死陈情为自己挣了一条出路,可有此过往若想要同其他高门子弟议亲也是难了。如今爷俩儿在名义上还是依武皇后之命在家反省呢。徵和同自己说非少陵不嫁,若真能成全也免了老父亲最为牵挂之事。

      “徐大人,今日除了交付藏书还有一件事情。怕是这件事只能从徐家的后人口中方能探知明白。”越人先施了礼,然后问道。

      “哦,什么事?”

      “是庾家和徐家结怨的根由。这个故事有人说过,只是过程比较模糊,且又经历百年。那《丧乱贴》是失踪了,还因兵乱被毁也未可知。我相信徐家是不会贪没别人的传家之物。所以今日想听听徐大人说明此事的来龙去脉。”

      徐坚徐大人听这话叹了口气说:“越人也知道这事过了近百年,当初真实的情景很难巨细靡遗地复原。但是家中先祖流传下来的情形是这样的。”

      ??

      承圣三年,西魏攻破江陵,庾信作为梁朝御史中丞、右卫将军被俘。此时南归之路已被西魏军队封锁。其父庾肩吾已逝,但子女一同被俘,其长子庾立时年约十岁。为保全家人性命,庾信不得不接受北朝官职换取生存保障。北周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均推崇庾信文才,授予其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虚衔高位,实际将其作为“文化招牌”供养,彰显北朝文化厚度。

      那一年,庾信枯坐在北周官邸之内,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枯槁面容,似一尊失去光泽的旧玉。侯景那把火,不仅焚毁了建康宫阙,更焚尽了他归乡的微末希望。作为当初的健康令,侯景之乱中弃守建康朱雀门,江陵保卫战再弃朱雀门。两次战败溃逃使自身在南朝丧失政治信誉,即便南归也再难获陈朝重用。自己十九岁任梁昭明太子侍读与徐陵共创“徐庾体”,《春赋》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绮丽文字,引领建康城纸贵风潮。父亲庾肩吾为《书品》作者,家族藏书楼“墨云阁”中藏有蔡邕手书《熹平石经》残卷,每逢上巳节开放供士人瞻仰。而这些过往已随梁元帝私藏的十四万卷图书一样,灰飞烟灭了。

      北周的朝会上,庾信照例站在后排。朝堂上北方贵族的话语无不是在讨论南朝的败落和兵变后带来的政治变化。作为来自南朝的文人官僚,庾信一语不发只能任由这些带着敌意的字眼撞击着自己那颗无时无刻不想回乡的心。他垂着的目光落在身前一人的袍角上,王褒,王逸少之子,此刻正立于阶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天涯何不曾相识。由于王褒出身于琅琊王氏,文化声望极高,也是被西魏权臣宇文泰视为文化战利品强留在北方。如今面对着国破家亡的残局,身为异使,怕是他的内心也十分怆然无助吧。

      “子山兄”散朝后王褒缓步而来,声音低沉如寒泉:“观兄心中郁结,可是为那江南音书断绝?”

      庾信抬眼,苦笑如刀刻于唇边:“国破家亡,尺素难通,形同枯木罢了。”

      王褒沉默片刻,目光如深潭,忽道:“祖父手泽《丧乱贴》尚在舍下。兄乃此道真赏,若得观之,或可稍解心忧?”

      庾信心头猛地一震。王右军的《丧乱帖》?那不仅是墨中至宝,更是乱离岁月里,远隔重山的故国魂灵!他喉头发紧,几乎失态:“若能一睹,虽死无憾!”

      雪后初霁,庾信踏入王褒在北朝的府邸。当那卷泛黄麻纸徐徐展开于紫檀案上,时间仿佛凝滞了。王羲之的墨迹如断金切玉,又似血泪蜿蜒,“丧乱之极”四字扑面而来,笔锋间的顿挫、流转,分明是烽火离乱中挣扎呼号的生命本身!庾信指尖颤抖,隔着虚空轻抚那力透纸背的墨痕,如同触碰一段泣血的过往,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侯景乱兵的马蹄声、建康城头的浓烟、流离百姓的哀嚎……所有江南的痛楚瞬间奔涌至喉头,他猛地别过脸去,肩头无声耸动。

      忽然间,庾信转过身来同王褒说:“此乃佑军真迹,可为传家之宝。子渊可否割爱,信平生所聚书画古玩,尽在城南别业。君若有意,可尽取之!”

      庾信愿意将自己平生所有收藏品换一幅王羲之的《丧乱帖》,诚意不可谓不实。王褒思索了半晌,同意了庾信的提议,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然天下至宝,当付解人。”

      庾信多年的珍藏顷刻易主。沉重的楠木箱笼被抬出别业大门,一辆接一辆的牛车,载着他在北方积累的全部浮华,辘辘地驶向王家府邸。庾信独立于阶前,目送着它们远去,朔风吹动他衣袍,形销骨立,神情却似卸下千钧重负,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当最后一辆车消失在街角,他手中紧紧攥着的,唯有那一卷轻若无物却又重逾山河的《丧乱帖》。

      冬去春来,邺城柳枝初绽新芽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敲开了庾信的府门。门开处,徐陵站在阶下,一身南方装束已被北地风沙染得灰黄,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昔。

      “孝穆!”庾信脱口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把抓住徐陵的手臂,唯恐眼前的是梦幻泡影,“你……你竟渡江而来?!”

      徐陵眼中亦浮起水光,笑容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疲倦:“江南稍定,我便向北而行,只为见你一面。”他环顾这陌生的庭院,目光落回到庾信脸上,“子山,你清减多了。”

      烛影摇红,相对而坐。庾信迫不及待地询问江南故旧,徐陵声音低沉一一细说。当言及旧日同僚零落,故园凋敝,庾信唯有以袖掩面,浊泪无声滚落。待到更深入静,徐陵才压低声音道:“此来不易,亦不能久留。北周虽礼遇南士,然南北终究如冰炭。子山,若有书信家物需传回江东,此刻便是机缘。”

      “书信家物……”庾信喃喃重复,眼中骤然燃起光亮,仿佛垂死之人抓住最后生机。他猛地起身,脚步踉跄却急切地奔向书房深处。片刻之后,他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出来,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郑重置于徐陵面前。匣盖打开,赫然是那卷《丧乱帖》。昏黄烛光下,徐陵同庾信一起观赏书帖。

      “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指向永和十年,前燕慕容儁攻破琅琊,王氏祖茔遭毁事件。“追惟酷甚”四字运笔出现罕见的枯笔飞白,前四行行书工稳,自“号慕摧绝”转为草书,至“临纸感哽”三字时笔画完全纠缠。

      “此乃佑军公《丧乱帖》真迹!”庾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颤抖,眼中泪光闪烁,“孝穆,江南庾氏血脉尚存,此宝万不可自我手中断绝!它非我一人之物,乃江左衣冠文脉所系!今托付于你,便是托付于我庾门满门列祖列宗!”

      徐陵凝视着匣中墨宝,又抬头望着庾信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压垮生命的托付之意,面容肃然如铁。他伸出双手,极其庄重地接过木匣,那动作仿佛承接的不是一物,而是一座无形的山岳。

      “子山放心,”徐陵一字一句,重逾千钧,“陵纵粉身碎骨,亦必令此帖安然归于江南庾氏宗祠!”

      夜尽天明,邺城在微熹中醒来。庾信亲自送徐陵至黄河古渡。浊浪排空,涛声如雷,巨大的渡船在岸边等候。江风猎猎,吹动二人衣袍。徐陵将装着《丧乱帖》的木匣紧紧缚在胸前,最后向庾信深深一揖。

      “珍重!”千言万语,只此二字。

      徐陵转身,决然登船。船工撑动长篙,沉重的木船缓缓离岸,驶向那浊浪翻腾、凶险莫测的河心。庾信孑然独立于料峭春寒的河岸,目送那孤帆一点点变小,最终融入浩渺烟波与初升的朝霞之中。他久久伫立,直到河风刺透骨髓,直到再也望不见那船的踪影。

      ??

      “除了《丧乱帖》,这些年庾公在北朝所做的诗篇文集也一同被带回南朝故国。先祖徐陵还推动当朝的皇帝为庾信正名,他不是叛国而是被滞留北朝。时先祖在交付《丧乱帖》同其他文稿之时还举行了宗族仪式,庾家在南朝的耆老同几位族亲故里都参与其中。当年住持仪式的庾家族长是庾信兄弟庾掞的长子庾准。可是不知怎得,在庾准的儿子庾长乐去世后,家中糟了些变故,接着庾家的主事之人便说在自家中从未见过《丧乱贴》。当初庾信的直系子孙几乎都被裹挟到了北朝,留在南朝的子孙多出于旁支,许多事情纷繁不清,而那时交付仪式的见证人都已故去。便有人挑拨离间,说当日徐陵只是将庾信的文稿诗集交付给了南朝庾家,《丧乱贴》这样的宝贝定是被他私藏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世人大多愿意相信这些禁忌猎奇的奇谈怪论,不愿相信人心的坦诚无私。”徐大人谈论起先祖徐陵依然对其品行毫不质疑。

      “徐大人说的是,这是人性使然。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说法,这《丧乱贴》其实并没有传至庾家的直系后人手里。”越人听完了整个故事做到心中有数,其中某些细节待回去再行推敲。

      “是啊,当年侯景之乱后,庾信携带二子一女一路逃亡,全家滞留在北朝。庾伯潭这一脉是庾家的旁支门户的后人,不是出自庾信的直系。”

      “原来如此,看来庾馆主固守的家族恩怨也只是个胶柱鼓瑟的说辞罢了。既然《丧乱贴》已经遁世百年,或许现下就是它丰城剑气的时刻了。”越人品了一口茶把玩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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