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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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动的笔尖与存在的应答



      六月的江州变成了一头巨大的、潮湿闷热的兽。天空不再是固定的蓝色画布,而是终日被厚重的、饱含雨水的、铁灰与铅白搅动混合的不透明幕布所覆盖。空气沉重凝滞,裹挟着数万人焦灼呼吸和汗腺分泌物的气息,黏稠地悬在每一寸空间里,挤压着所有试图伸展的肺叶。教学楼的墙壁吸收了白日持续的高温辐射,入夜后依旧从内里散发出持久不退的闷热,如同巨大的砖石炉膛。

      高考,这座无形的、以精确到秒来倒计时的闸门,正以无可阻挡的物理力量,沉重而稳定地压迫下来。时间不再以“天”为单位流淌,而是被切割成更精微的刻度——每四十五分钟一次的模拟考铃声;课桌左上角贴着的、被指甲反复刮擦过、一天天减少的数字;桌面上堆叠如堑壕的卷宗山丘。

      顾教授的音容如同投入这沸腾熔炉的一块沉甸甸的冰,在初时引发了短暂的、刺骨的冰冷漩涡后,很快便在这全民性的炽热焦灼中被无情地同化、蒸腾殆尽。“思想迷宫”的铁门永久性地沉默着,被尘埃封锁。那座在沈柠生命里投下最初也是最深长的思想阴影的巨大建筑物,连同其中包含的所有痛苦、诘问与最终的顿悟,迅速地坍缩、凝结、被压缩成一种极其微小却又极其坚硬的质地,悄然沉入她意识深处那片名为“既往”的冰冷暗流里。

      日常,以一种不容分说的绝对韧性,瞬间接管了一切。

      高三七班的教室里,空气像是熬煮过度的劣质胶水,弥漫着汗水、圆珠笔墨水、橡皮屑、廉价能量棒甜得发齁的混合气味。只有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热流,扇叶旋转的影子飞速掠过下方一张张高度紧绷、表情肃穆如同战士的脸庞。

      最后一场全真模拟语文考试,接近尾声。

      空气是胶着的粘稠体。翻动试卷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某个角落压抑不住的小声咳嗽、吊扇在头顶旋转切割空气留下的微弱嗡鸣……无数声响混杂着,却又被某种巨大无形的期待和压力压缩在一个令人窒息的频率里。窗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蓄积到了顶点。沉重的铁灰色云层压得极低,墨汁般浓稠的黑云在低空快速翻滚、碰撞。天光被彻底吞噬,教室里不得不提前打开了所有的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涂抹下来,照亮每一张沁着细密汗珠的脸庞和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字。

      沈柠的笔尖悬停在作文纸最后几行的上方。

      800字的格子已近尾声。作文题目赫然印在卷首:“论变与不变” 。一个宏大而古老的命题。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高强度书写而微微酸痛僵硬,中指第一指节紧压笔杆处,磨出了一块薄茧和些许皮肤脱落后露出的浅红嫩肉。身体内部积累的、关于“顾明德”、“思思”、“绿帆布书包”、“荒谬之石”、“如其所是”等沉重意象带来的巨大悲恸感,在高度紧张的连续作答中,被强行压抑到近乎麻木的状态。然而此刻,当答题接近收官,当那个命题要求“结合自身感悟”的时候,一直潜藏在精神底层、那片名为“既往”水域中的那枚冰冷硬核,开始缓慢而又坚定地上浮,无声地释放出它沉淀过的全部重量与质感。

      考场上的顿悟并非电光火石,而是暗流浮现。赫拉克利特那条“人不能两次踏入的河流”,顾教授用残破声音揭示的“世界如其所是”,小甜颜料炸裂时四溅的荒谬星河,林哲远冷静目光深处那不可撼动的几何图景……这些纷繁的碎片,在眼前这张试卷上印着的“论变与不变”几个黑体大字周围,开始无声地汇聚、交融,剥落所有具象的悲痛外壳,裸露出纯粹的思辨骨骼!

      她眼前的文字开始模糊、消解。

      模拟答题纸上规整的横线在视线里延伸、扭曲、流淌。墨色的线条变成奔涌的水流。那水流卷起了无数破碎的镜像——那是思思带着决然期待在路口奔跑、瞬间被碾碎的生命之流;是顾教授书桌上摊开的旧信纸上,一代代学者呕心沥血思考、试图凝固却又不断被新的浪涛冲刷颠覆的理论之流;是田小甜的画笔戳破了那盒水彩颜料,鲜艳色彩狂飙四溅、最终在绝望中凝固斑驳的理想之流;是林哲远在奥数草稿纸上精准推演的公式链条,每一环都在逻辑的驱动下,必然通向某个确定点,但又在其后新的推演中瞬间被覆盖更新的逻辑之流;更是她自己,坐在这闷热教室的课桌前,面对同一道题目,思绪从最初的滞涩到此刻的汹涌奔流……

      笔尖无声地落下。

      并非预设的哲理箴言,也非强行拔高的激情呐喊。她的文字只是沉静地流淌着,如同江面上漂浮的、刚刚被雨水打落的细小树叶,顺流而下:

      “我们无数次试图踏足的‘河流’,其不变的,或许并非想象中的河岸形状,或河床深处几块顽固的石头。真正顽固如斯的,恰是‘流动’本身。如同西西弗斯的石头永不止息的滚动轨迹——所谓意义,也许只能存在于每一次下移时,手指触碰岩石冰冷的真实感,以及额头感受到的、哪怕瞬息万变的日光的暖意之中。在无尽的变易洪流里,唯有感知当下存在的沉重与温度,这卑微而真切的‘触感’,才是穿越恒常与幻灭的无形之锚……”

      文字顺承着题目铺开,不带引号,不着痕迹地将赫拉克利特、加缪融入了对题目的阐释。没有顾教授的名字,没有具体的悲痛,但每一句都沉淀着那场“思想漂流”最沉实的印记。

      就在她流畅收束结尾的最后一个句点、长长吁出一口气的瞬间——

      “轰——咔嚓!!!”

      一道炽白、狰狞如地狱之爪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在窗外压低的天穹上撕裂云层!惨白的光芒瞬间刺透了教室的玻璃窗!紧接着,沉重得如同天幕碎裂的炸雷,裹挟着山崩地裂般的声波,狠狠地砸落在所有人的耳膜之上、胸腔深处!楼板微微震动!

      几乎就在同一秒!

      “哗啦——!!!”

      积蓄太久的暴雨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不是淅淅沥沥的前奏,不是试探性的敲打,而是天河倾覆、万箭迸射般的狂暴轰鸣!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巨石裹着风啸砸在脆弱的窗玻璃上!整个世界瞬间被淹没在这片震耳欲聋、狂暴无序的白噪音狂潮里!

      那巨大的自然轰鸣声浪,瞬间吞噬了教室内所有的笔尖摩擦、纸张翻动、以及人类焦虑的喘息。所有声响都被吞没,只剩下雨声!纯粹的、暴烈的、冲刷一切的雨水的声音!

      沈柠被这狂暴的声响震得心脏猛然一跳,手指一颤,笔尖在卷子末尾洇开一滴不大不小的墨痕。

      她没有惊惶地去擦拭。那滴墨痕在她眼中迅速晕开、放大,竟然诡异地浮现出顾教授最后弥留之际、在病榻上那张因为卸下重担而显得无比静谧释然的侧影轮廓。

      墨痕的边缘模糊而柔软,像一滴坠入水中的泪。时间仿佛在那个瞬间被压缩、停滞。沈柠抬起头,目光穿透猛烈撞击着玻璃窗的、被无数水珠连缀成的混沌水幕,望向了窗外剧烈摇晃的悬铃木枝叶。雨水将它们粗砺的纹理冲刷得极其清晰。

      她的心,仿佛也被这冲刷一切的雨水浸透、洗礼。一种极为奇特的平静感,并非轻松,而是如同经历漫长寒冬被冻结的土壤,在开春最猛烈的暴雨冲刷下,终于松解裂开,吸纳了水分,深处那沉重的硬核终于被雨水浸泡、软化、沉入更深的地底……一种来自生命根基深处被浸润后悄然萌生的、沉甸甸的韧性和宁静弥漫开来。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形成的奇异真空里——

      “叮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下考铃声,如同划破暴雨的长矛,骤然在室内炸响!

      瞬间,巨大的松懈和宣泄声浪从各个角落爆发出来!桌椅拖动、书本摔打、抱怨哀嚎、解脱的长叹……之前被压缩凝固的焦虑和沉重,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被瞬间释放!

      “靠!最后那句引用是不是不该加啊!忘了书名号!”田小甜的哀嚎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明显的走音和破锣腔,瞬间盖过了周围好几人的叹息。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砰”一声把自己砸回椅背,额头重重地磕在桌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几米开外,林哲远已经收好了文具和试卷。他站起身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甚至带着点冷兵器出鞘般的干净利落。唯一的不同是他并未立刻汇入喧闹嘈杂、正涌向门口的人流。他的目光,隔着几排桌椅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热气汗雾,精准地、平静地落在刚刚放下笔的沈柠脸上。

      沈柠恰好抬起头。

      一道无声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撞。没有话语。没有示意。林哲远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赞许,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了然的、近乎透明的沉静。他极轻微地颔首,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颈部的角度。

      随即,他转身,单肩背起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包,步履沉稳地融入喧闹的人流,走向门口那片被走廊阴影框住的、水汽弥漫的灰白光影里。

      田小甜的自我控诉还在持续升级:“……还有那破文言文赏析!那个‘戚戚’到底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感觉上下文都能说得通啊啊啊……”她抓着头发,一副精神分裂状。

      沈柠看着同桌这熟悉的、充满原始生命张力的抓狂状态,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微弱的弧度,像一颗被雨水砸开的种子外壳里露出的白嫩胚芽。

      她把桌面最后几本书塞进书包,动作算不上快,但条理清晰,没有丝毫慌乱。当她把拉链拉好直起身时,目光扫过桌角贴着的那张被指甲刮得模糊的倒计时牌:

      距高考:3。

      那个刺目的“3”,如同最后的灯塔信号。过去数千个日夜的伏案苦读、书页摩擦出的岁月茧痕、顾教授那穿越生死的深沉哲言、小甜爆裂的颜料废墟、林哲远沉默的眼神……那些关于“存在”的困惑、挣扎、悲痛与顿悟,那些流变的河流和冰冷的深渊体验……此刻都被收束进胸腔深处,熔铸成一种独特的内里支架——它不能保证平坦的通途,却赋予她以强韧的骨骼,足以在这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名为“未来”的湍流与撞击前,挺直腰背,以内在的定力去承接、并稳稳站立。

      沈柠拿起书包,目光没有在那个“3”上过多停留。窗外,暴雨仍在狂暴地冲刷着天地,水汽弥漫。她转向仍在抓头发试图把文言文含义抠出来的田小甜:

      “走了小甜,”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声和嘈杂,“……雨太大,得快跑。”

      田小甜猛地抬头,额头上顶着一撮刚才撞桌子弄乱、翘起来顽固翘着的头发,满脸是刚结束一场思想鏖战后的焦躁:“跑?跑啥?题还没掰扯清呢……”随即她反应过来,“……哦对!冲食堂抢饭!”饥饿瞬间压过了学术纠结,她像安装了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走走走!冲!最后一个肉包必须是我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拽着沈柠的胳膊,一头扎进了教室门口拥挤、喧哗、散发着浓烈汗湿气息的人流中。

      沈柠被带着,被动地在湍急的人群里移动。目光却透过教室门口那扇被水汽完全模糊的玻璃窗框,投向更远处风雨飘摇的校园。

      就在那混沌的雨幕尽头,天空的云层似乎被这场疾风骤雨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意外的缝隙!一抹极其淡薄、却无比清晰的、被水汽蒸腾浸染过的七彩弧光,如同一个巨大而温柔的印记,带着新生般的微湿水意,悄然悬垂在剧烈摇动的悬铃木树冠与灰蒙蒙教学楼的檐角之间,静静地存在着。

      那弧光,如同顾教授临终前嘴角那抹无法言喻的淡然,也如同世界在她笔下流淌出的答案——它不承诺永恒,只在剧烈动荡的冲刷间隙,偶然显露其清澈柔韧的内在结构,无声地说着:

      世界如其所是。

      我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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