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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四月初二,济南的急报抵达时,朱翊钧正在文华殿听经筵。
讲官是翰林院新晋的侍读于慎行,正讲到《尚书·洪范》的“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冯保捧着那封火漆密函,几乎是冲进来的。
“陛下!”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颤意,“山东……出事了。”
朱翊钧挥手止住讲经,接过密函。开封,是山东巡抚梁梦龙的亲笔,字迹仓促得几乎难以辨认:
“三月廿八,德州仓大火,焚粮八万石。仓场大使刘三畏自焚于仓廪,留遗书曰‘愧对朝廷,唯死以谢’。臣已锁拿仓场副使、吏员七人。然火起蹊跷,臣疑……疑有人纵火焚粮,阻漕运北上。”
“同日,济南府学生员三百余人,聚于德王府前,呈‘万民书’,言‘清丈逼死乡贤,苛政猛于虎’。德王未出,遣长史慰谕,赠诸生银各十两,劝其散去。”
“四月初一,德州灾民因赈粮不足,围知府衙门。知府闭门不出,遣衙役弹压,伤民十七人。今灾民已聚数千,臣恐……恐生大变!”
朱翊钧的手紧紧攥住密函,指节发白。
八万石粮。那是即将运往河工、赈济十五万灾民的救命粮。
而德王府前的“万民书”,德王赠银安抚——好一副“贤王”姿态。这火,这粮,这民变,桩桩件件,都冲着新政,冲着他这个皇帝。
“于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洪范》八政,首曰‘食’。若食政崩坏,当如何?”
于慎行怔住,迟疑道:“《洪范》云:‘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陛下当正己心,明法度……”
“若有人焚粮阻漕,断民食路呢?”朱翊钧打断他。
于慎行额角见汗:“此……此当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好。”朱翊钧起身,“今日经筵至此。于先生退下吧。”
待殿内只剩冯保,朱翊钧将那密函拍在案上:“母后可知?”
“太后娘娘已命东厂加派缇骑赴山东,暗中护住梁巡抚。”冯保低声道,“娘娘让老奴问陛下——此事,陛下欲如何处之?”
朱翊钧走到殿窗前。四月春光正好,文华殿外的海棠已绽新蕾。
“梁梦龙在山东几年了?”
“万历三年赴任,至今三年。”
“三年,足够一个巡抚摸清一省脉络。”朱翊钧转过身,“传朕密旨给梁梦龙:德州仓的事,给朕查到底。是刘三畏监守自盗后自焚,还是有人逼他死,朕要真相。至于德王——”
他顿了顿:“让梁梦龙不必动德王,但德州仓的账,德王府近三年的购粮记录,给朕一笔一笔对清楚。”
“那灾民……”
“开济南常平仓,就地放粮。”朱翊钧眼神冷了下来,“告诉梁梦龙,若再死一个灾民,他这巡抚,就不用做了。”
当夜,朱翊钧没有做梦。
或者说,他根本没睡。
乾清宫的烛火亮到三更。他面前摊着山东的舆图、历年漕粮账册、德王府的宗谱姻亲图。冯保几次劝他歇息,他只摇头。
“朕想不明白,”他指着德州的位置,“八万石粮,不是小数目。若真是德王指使人烧的,他图什么?就为了让朕难堪?”
“或许……是想逼朝廷暂停清丈。”冯保斟酌道,“粮没了,河工要停,灾民要乱,陛下只能先顾眼前。”
“那他就不怕朕真查到他头上?”
“德王敢这么做,必有后手。”冯保声音更低,“老奴听说,德王妃的母亲,是武清伯李伟的堂妹。”
武清伯李伟——太后的父亲,皇帝的亲外祖父。
朱翊钧的手停在舆图上。
原来如此。
一层套一层的亲戚网。动德王,就是动太后的娘家,动皇帝的外家。这比什么宗室血脉都更棘手。
“好算计。”他低声说,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苍凉,“冯伴伴,你说,这满朝文武,多少人的心思用在治国上,多少人的心思用在这些盘根错节上?”
冯保不敢答。
烛火噼啪一声。
朱翊钧忽然想起张居正离京前,在文华殿对他说的那句话:“陛下将来会明白,治国最难的不是定策,而是人心。人心之私,甚于山川之险。”
他那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四月十二,杭州的急报也到了。
这一次,是海瑞的亲笔——不是奏疏,是一份清单,和一句附言。
清单上列着:
“乌程县沉氏,退隐田四百亩,补缴历年赋税银一千二百两;
德清县赵氏,退隐田二百三十亩,补银六百九十两;
归安县王氏……”
林林总总,二十七户,退田三千二百亩,补银九千余两。皆是浙江有头有脸的士绅,其中三家,祖上出过进士,门生遍布江南。
附言只有一句:
“此二十七户,皆与德王府有干。田契、账目、往来书信,臣已封存。若陛下欲查德王,此可为证。”
朱翊钧看着那份清单,久久无言。
海瑞不是不懂权谋。他懂,只是不屑用。他选择用最笨、最直接的方式——查清丈,查田亩,一亩一亩地挖,把德王在江南的根系,赤裸裸地刨出来,摆在皇帝面前。
“三千二百亩……”朱翊钧轻声说,“在浙江一省就有三千二百亩,那山东呢?河南呢?湖广呢?”
他忽然想起梦中的那句话:“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可若“臣”都是自家的叔伯兄弟呢?
四月十五,朱翊钧去了一趟仁寿宫。
太后自从正月那场风波后,便移居至此,说是静养,实则将前朝的事,渐渐交还皇帝。
李明徽正在庭中修剪一盆兰草。见儿子来,她放下剪刀,屏退宫人。
“都查清了?”她问。
“德州仓的火,是刘三畏自己放的。”朱翊钧在她对面坐下,“但起火前三天,刘三畏的独子从济南赌坊欠的八千两债,被人还清了。还债的人,是德王府一个管事的远房表亲。”
“证据呢?”
“东厂查到的赌坊账目,还有那表亲的口供。”朱翊钧顿了顿,“但那表亲今晨在狱中‘暴病而亡’了。”
李明徽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你外祖父家那边,我让人递过话了。武清伯府与德王府,只是寻常姻亲,并无深交。”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太后娘家不会保德王。
朱翊钧心中一暖,低声道:“谢母后。”
“不必谢我。”李明徽看着他,“我只问你一句——若真动了德王,其他藩王联手上书,宗人府哭太庙,你扛得住么?”
“扛不住也要扛。”朱翊钧抬眼,“海瑞在浙江挖出三千二百亩,儿臣算了算,若全数追缴,可抵山东一省半年的赋税。这些田若不收回,不清丈,朝廷就永远收不足税,边关就永远缺饷,河工就永远没钱——然后灾民造反,边关失守……”
他停住了,没说出后面的话——然后建虏入关,江山易主。
“那就去做。”李明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但记住,要做,就做得堂堂正正。别用阴私手段,别留话柄。让天下人都看着——是德王先犯了国法,不是皇帝先负了亲亲。”
朱翊钧重重点头。
临走前,李明徽忽然叫住他:“对了,冯保前日说,辽东那边查到些东西。”
朱翊钧心头一跳:“是什么?”
“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孩子,确实在觉昌安府中。但不止他一个——建州左卫这几年,吞并了附近三个小部,丁口已过两千。李成梁的奏报里,只说‘女真零散,不足为虑’。”
李明徽看着他:“你想怎么做?”
朱翊钧沉默良久,缓缓道:“儿臣想……下一道密旨给李成梁。”
“什么旨?”
“让他暗中看着那个孩子。”朱翊钧一字一句,“若那孩子将来真成气候,就在他成气候前,灭了他。”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这不像他会说的话。杀一个八岁的孩子?
可梦中的铁蹄太真实,那支辫发军队踏过关隘的景象,夜夜在他眼前闪现。
李明徽久久地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若你真要下这道旨,别写‘杀’。写……‘若有不臣,可制之’。”
留下余地,也留下退路。
朱翊钧深深一揖:“儿臣明白。”
四月二十,圣旨明发天下:
“德王朱载堃,御下不严,庄田逾制,着削岁禄三成,护卫减半,限期六月前清退山东、浙江等处隐占田亩。逾期不退,严惩不贷。”
“山东巡抚梁梦龙,赈灾不力,着降一级留任,戴罪督办河工。”
“浙江清丈事,巡抚海瑞办理妥帖,着加右副都御史衔,总核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清丈。”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削藩王禄,这是嘉靖朝以来未有之事。而海瑞权柄大增,意味着清丈不再是试点,而是要向江南全面推开。
据说德王接旨后,在王府摔了三个花瓶。但三日后,还是上表谢恩,表示“谨遵圣谕”。
据说海瑞在杭州接旨时,对着北方叩了三个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清点田册。
四月末,朱翊钧收到张居正从江陵寄来的信。信里没提朝政,只抄了一段《资治通鉴》:
“唐太宗尝言:‘民犹水也,君犹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水之所以覆舟,非水之性恶,乃舟有漏隙,久不修也。今陛下修舟补漏,水手或有怨言,舵工或生懈怠,然舟固则水安,此万世之道也。”
信末,是一行新添的小字:
“闻陛下近有旨意,臣欣慰难言。惟愿陛下持此心志,坚如金石。臣居正,虽在孝中,心神与陛下同。”
朱翊钧将信看了三遍,小心收起。
窗外已是初夏,蝉声初鸣。
他摊开奏章,继续批阅。一本是宣府请饷,一本是广西土司作乱,一本是琉球使臣进贡……
烛火摇曳,映着他年轻的、专注的脸。
肩上旧伤还在阴雨天作痛,梦中的景象还会偶尔闪现。
但手中的笔,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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