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沙时

　　琉沙本打算了解一下沫痕那边的情况，却不想自己这边先遇到了问题。毫无征兆地，灵惜发起高热，对外界的声音无动于衷。

　　虽不知物理降温是否有用，琉沙还是把冷毛巾敷在灵惜额头上，期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这很不寻常。琉沙记得星儿姐告诉过自己，灵惜的本质是残念，可残念也会发烧吗？

　　想不通其中关窍，琉沙索性联系到缀星，将情况一五一十告知对方，希望能得到解决方案。

　　与以往不同，缀星这次沉默了将近五分钟，面色凝重地对琉沙说：“问题的关键，可能在你身上。”

　　“我？”

　　缀星解释道：“残念总要有物体承载的。所以此时的灵惜是有人造躯壳和残念组成，如果躯体出了问题，她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等等……躯壳？”琉沙一下子联想到六月提到的、幕后人的筹谋。如果躯壳是如此容易就能制作出的东西，安娜也就不会有此一劫了。

　　没给琉沙太多思考时间，缀星揭露了谜底：“九年前，你给了我一本记录制造躯壳方法的笔记，那个你的样子……和现在差别不大。”

　　“也就是说，我需要回到过去把笔记给你，因果循环才能成立，灵惜的危机也就自然解除了？”琉沙对于时间魔法可称得上一句“熟悉”，虽说她不太想回到过去——尤其是自己存在的过去——但显然此时的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那你把笔记给我，我去跑一趟。”琉沙本以为只是个跑腿的事，却不想笔记不在缀星手上。

　　“灵惜出事后，灵泠偏执地想要留下她。在这个节骨眼，你出现在我面前，给了我那本笔记。”缀星轻叹一声，“笔记在灵泠那里，她后来应该在此基础上做了许多尝试和研究，我不建议你拿走现在的这本。”

　　琉沙了然。

　　知道她的时间魔法的人不多：缀星、洛音、沫痕和灵惜。

　　灵泠与她并不熟悉，也未必会借给她——躯壳是一成不变的，从儿童到少年，灵泠不止制作过一具躯壳。这本笔记对灵泠来说想必还有用，在不了解时空悖论的前提下，对方没有任何理由出让笔记，而琉沙也没打算把她的秘密到处宣扬。

　　“我明白了星儿姐。”几回呼吸间，琉沙有了计较，“改天再聊。”

　　灵惜昏迷的节点很巧，恰好是在得知安娜是人偶之后。又想起洛音曾隐晦地提醒过她：“关于安娜更古早的过去，需要你自己去探寻。”

　　指向很明显了：她需要回到安娜的年代，找到“躯壳”的制作方法。也许在此过程中，她还会了解到一段故事、遇到一位故人。

　　于是时之沙出现在手中，琉沙从中翻阅残念凡尘所在的时间，只身前往了未知的时空。由于准备工作和已知信息不足，导致她的落脚点和到达的时间点都很尴尬。

　　那是一座雪山，琉沙穿着单薄的衣服凭空降落在一众人面前。琉沙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这群人外，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冰雕。不过看样子，这些冰雕倒是与魔兽有些相像。

　　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含有警惕，不过好消息是，凡尘和安娜就在众人当中，甚至还是领头人。

　　虽然凡尘有些怀疑琉沙的身份，但还是先给她提供了一套暖和的衣服，防止她染上风寒。

　　“谢谢！”琉沙诚挚道谢，目光扫视一圈周围，犹疑地开口了，“请问这些冰雕是什么？还有这儿是哪里？我本来在家练习传送魔法，不知怎么就到这里了。”

　　这些话打消了凡尘的大部分疑虑，琉沙也顺利打探到了有效信息：这里是和安镇，冰雕是凡尘等人要消灭的魔兽；但她们未能阻止献祭，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安娜略过琉沙，提醒凡尘该离开了，后者也听取了这一建议。

　　凡尘贴心地问琉沙：“我们要回伊城，你家在哪，也许顺路呢？”

　　“不不，我暂时还不想回去。”琉沙摆摆手，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就见凡尘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凡尘懂了什么，但至少不用绞尽脑汁扯谎了。

　　凡尘让安娜带着部下先行离开，自己则和琉沙暂留和安镇。

　　“放心吧，我一定会准时回去，不会让你特意来找我。”

　　“你多加小心。”

　　部下离开后，凡尘才对琉沙说道：“我想你来和安镇也有想做的事，请自便。”

　　琉沙能看出凡尘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别有用心，却也无心与自己同行。若在平常时候她定然会识趣地与对方告别，但此刻问题的关键就和眼前人有关，琉沙不得不缠着凡尘。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是要避开安娜她们的吗？”

　　此话一出，凡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的穿着很罕见，服装的料子又是上乘，想来琉沙应该出身于某隐世家族。她虽声称是偶然来到这里，可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跟维米娅——就是那个被献祭了的女孩说，等我们的好消息。”凡尘的声音像叹息，“我食言了，但至少要再见她一面。”

　　维米娅老师？

　　琉沙一时忘了掩饰自己的惊讶，她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会遇见她。

　　“你是为什么而来？”凡尘审视着琉沙，“我的目的已告知与你，你不必再跟着我。”
　　按下繁杂的念头，琉沙隐去部分真相，只说自己需要跟在凡尘和安娜身边，就当一个见证人。

　　“而且，维米娅是我老师，我也……想去看看她。”

　　琉沙垂下眼眸，脸上的悲伤不像作假。

　　凡尘不曾听维米娅说自己有个学生，但她没有多问。

　　“那就一起吧。”

　　二人在雪山转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处被巨石堵住的洞口。

　　琉沙示意凡尘她来解决，然后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拿出一罐“化石水”泼了上去，石墙一点点溶解，不一会儿就露出一个可供人进出的空间。

　　“化石水”思路也很简单，石头大多是碳酸钙，所以化石水主要成分是强酸，此外又加了些促进反应进程的神奇药水，总之还算好用。

　　凡尘先一步进去，看见了被封在冰棺里的维米娅。巨大的冰钉贯穿了她的胸口，周围蜿蜒着红褐色的血迹。纵使如此，维米娅脸上没有显露任何痛苦，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如果忽略她惨白的面色的话。

　　凡尘抬手，想要打碎冰棺，却被琉沙制止了。

　　“你看上面的法阵，这一处有过修改，我想是维米娅老师做的。”

　　“什么意思？”

　　“这个原本的法阵是以人们一时的愿力和冰棺里的人作为祭品，实现和安镇不受魔兽侵袭的愿望；但是法阵被改后，将持续不断地吸收人们的愿力，也就是说，只要和安镇的人还有欲望，维米娅老师就能把这些转换为自己的力量，直到她能够超脱身躯的极限，再次活过来。”

　　——这些事情，是琉沙从洛音那里了解到的。

　　凡尘当即上前一步，急切地追问琉沙：“那维米娅会怎么样？到时候她还是她吗？”

　　“是……我不知道。”

　　琉沙认识的维米娅，是之后的维米娅。她不知道她此前的样子，也无从断言是否改变。

　　凡尘沉默了许久。

　　“那我还能为她做什么？”这句话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琉沙没有说话，只是靠近维米娅，而后赠予她有关美梦的魔法。

　　在合适的时机，维米娅会梦到这个故事，琉沙希望至少能够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暖。

　　无论是谁都做不了更多。或怅然，或追悔，或悲痛……凡尘只能带着这些情绪离开。

　　后来，琉沙追随了凡尘好一段时间，看着她和安娜四处征战平定叛乱，看着她登上王位众望所归，看着她力排众议大肆改革，看着她铁血手腕群臣畏惧……

　　关于政治琉沙了解得不多，她对只听命于凡尘的“忆灵骑”更感兴趣。

　　在朝安国，很少有人表现出强大的魔法力量，凡尘是例外。而在魔法方面相对有天赋的人就成为忆灵骑的成员，她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清除逗留在人间的残念。

　　琉沙猜测，忆灵骑便是忆灵族的前身。关于对残念很重要的忆灵石，琉沙也在凡尘那里找到了蛛丝马迹。有趣的是，其她地方都没有忆灵石下落。

　　无论琉沙猜到再多秘密，正如一开始约定那样，琉沙只做一介看客，从不置身其中。凡尘封她为史官，允许她客观记录下所发生的一切。

　　琉沙也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场动荡正在酝酿。她透过窗，看远方阴沉的云。

　　山雨欲来。

　　桌上的书本还停留在“人死后尽可供皇室驱使”一页，琉沙想，是时候找当事人了解一些问题了。

　　琉沙去找凡尘时，看到凡尘面露不虞，以及一位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的大臣。

　　见琉沙到来，凡尘便令那位大臣退下了。

　　站在凡尘身旁的安娜开口了：“其实你没必要如此抵触的，你登上王位已有一年，选皇夫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可他们都是一群俗人！何况大业未成，哪有心思贪恋儿女情长？”凡尘按了按太阳穴，对安娜的言论十分不满。她抬眼看向琉沙，“对了，你怎么来了？”

　　琉沙答非所问：“来的时机又不凑巧了。刚刚那人是想把自家男子……举荐给你？”

　　“她确有此意。”回答的是安娜，她的言行永远合乎礼数，从不逾矩。

　　琉沙点头表示了解，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想知道有关维持你们王室兴盛的秘密。”

　　她的发言可谓大逆不道，但琉沙对凡尘从没有对待君主的敬畏之心。也许是见过她少年时的赤诚与天真，所以琉沙很难把她当做高高在上的天子。

　　安娜正要告辞，却被凡尘留了下来：“你也一同听听吧，骑士长。”

　　安娜随凡尘出生入死，封侯拜相本是天经地义，但为了给安娜这个头衔，凡尘以暴力手段压下了不少反对之声——安娜的母父皆为虜隶，虜隶的后代只能是虜隶，这样才能保证贵族永远是贵族。

　　但现在，这一铁律被打破了——被掌有最高权力的帝王打破了，本来稳固的秩序便显得摇摇欲坠起来。

　　但凡尘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破开一个口子，改革很难推行下去，所以现在各庄园里仍存在诸多虜隶。凡尘其实也知道，若想要彻底推翻一项旧制度，自上而下的改革是不够的，社会需要的是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

　　虜隶和平民的力量很弱小，就算她们能与贵族抗衡，却仍敌不过皇室的秘密武器——过往数百年来的亡灵。

　　琉沙和安娜跟随凡尘来到只有君王才有资格进去的地下室，那里有一扇门，而钥匙在凡尘手中。它作为王室最大的秘密代代相传，凡尘觉得，是时候中断这一切了。

　　踏入门扉，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世界。

　　极度的混乱。黑暗。喧嚣。

　　琉沙头痛起来，勉强分辨着眼前的景象。

　　是残念。数不清的残念。

　　它们在喊、在哭、在控诉。

　　但在凡尘开口说出“安静”二字后，一切又归于寂然。

　　凡尘带她们离开了永生殿。

　　“钥匙的持有者就是永生殿的主人，所有残念皆受我驱使。”凡尘解释说，“这是我们王室最大的底牌。”

　　安娜认真地说：“陛下，我会忘记今日的一切。”

　　“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凡尘摇头，“但我将这些告知你们，是因为我不想延续这一荒谬的做法。有人说，死亡是永恒的宁静，我不希望她们死后也不得自由。”

　　“但利用永生殿的力量，您将更容易实现您的宏图。”

　　“宏图？”凡尘突然笑了，笑容无不讽刺，“安娜呀，你知道我最开始的心愿吗？”
　　不等安娜回答，凡尘突然下了逐客令：“骑士长今日也累了，请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史官说。”

　　安娜从不多问，琉沙恰恰相反。屋里只剩两人时，琉沙反客为主：“你为什么纵容我了解你们时代的信息？”

　　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凡尘就表现出了对她诸多宽容：不深究她的来历、为她探知这个世界行诸多便利、对她几乎有问必答……琉沙不知道这是为何，但现在正是问清楚一切的好时机。

　　“你不属于这个时代，这是永生殿里的残念告诉我的。”凡尘解释说，“它们中有的记住了你的样子，而那个残念隶属于百年前。我猜你能穿梭时空，而我恰好需要一个人记录下我的时代。”

　　历史会在时间里失真，没人比琉沙更适合记录。

　　莫名的，琉沙想起了洛音说过的“我想请你实现她的愿望”。也许这个愿望不一定是残念凡尘的愿望，也可能是眼前人最初的心愿。

　　于是琉沙又问道：“你刚刚提到的心愿是什么？”

　　凡尘不答，琉沙便自顾自猜了下去：“和安娜有关吗？”

　　“但也许，只是她刚好承载了我的愿望。”凡尘难得回忆起往昔，语气也变得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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