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

　　江珩读信至最后，正欣慰与军民和谐，却发现落款上简笔勾勒了一匹马，他再定睛一看，倒是有些像赤霄。那儿童笔法属实有趣，逗得江珩轻笑出声。侍女门外唤了几声，见屋内无动静，便大叫一声“江公子”，这才有了反应，江珩将里衣折好，又挑起外套来穿，待一套官服穿好，他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引得侍女连连叹气。

　　江珩见了赵宸，赵宸指指偏殿，江珩便走过去，只见里面一面大镜，刚好照见全身，身上官服是赵宸为他定做的，以湖蓝为底，金线缝合，再点缀兰花暗纹，腰带则是常见的革质。因江珩处在试用阶段，并无功绩，故不能坠饰品，也不能披袍。江珩正了衣冠，恭敬退回大殿。赵宸待江珩站定后开口：“你初来乍到，今日不必发言，只需跟着我熟悉程序，再见过兵、文两司。”江珩作揖，心想今日是个脑力活。

　　重新踏上金阶，自然别有一番滋味——那日自己窘迫不堪，日光刺眼，今日华盖遮天蔽日，所经之处尽是凉阴。众人议事，江珩只需观察。皇帝高坐殿上，身边立着遍身绮罗胜似香云的宠妃，江珩一眼认出那是唐夭。他再望向离皇帝最近的尊位，其上女子金钗满头，想必就是国师傅琴湘了，阶下傅琴湘一侧设五座，分别是治才监司郭政、会才檐司陈竹声、万事所长许燎香、敛财司长刘官华、缮筑坊史谢以杭。郭政对江珩这样的毛头小儿自然是毫不关心，但陈竹声见了故人之子，心想好在没被傅琴湘带走，否则自己将无颜面对江忠。江珩见了世伯，儿时对诗场景历历在目，又见其鬓发斑白，心中不免感慨万分。他又看看同窗许燎香，同窗在学堂时仪态礼数便是最佳，容貌也自不必说，安排他办理外交事宜再好不过。刘官华眼神长在傅琴湘身上，但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忧心过烈，他气色并不佳。江珩看谢以杭年纪最小，似乎与自己同岁，只是眼神定定的，略有些笨拙的执着，想必做事会专。

　　再看赵宸一侧阶下，赵佩鸣位置已落尘，阶下分别是镇幽府长钱瑞年、抚元寺长李晏安、统枭堂长岳丰稔。三人之中仅李晏安较为面善，余下两人皆是薄唇悬目，双眉压眼的长相，顾盼间似有雷电轰击。果然兵司中多武将面孔，江珩想。

　　“圣上难得召微臣前来，敢问圣上有何吩咐。”赵宸拱手道。他已经猜到皇上将会过问战况，还不如早些自己提了来得好。皇上这才看向赵宸侧，不过他不急着回答，而是先打量新面孔。“这是爱卿新侍？”皇帝不紧不慢道。江珩起身拱手，低下头去。“是了，此人名为江珩，月前选来欲做近侍，今日试用。”傅琴湘听了这话，警觉向江珩望去，与傅承喜的描述相比，少年多几分盛气凌人，皇帝提名都不见畏惧，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不错，可中了举？”“不曾，只是越级入我殿试，全科榜首。”听了这话，皇帝满目不可置信，点头道：“江珩，可是斜玉旁加一‘行’？”“回殿下，是。”“……江忠之子啊。”皇帝虽登基不久，但江忠在朝中名气大过其他官员，其子江珩自然也有所耳闻，一时间有些恍惚。

　　“此次唤卿前来，是问卿子战事几何。”众人听罢都将目光投向赵宸。赵宸伏地叩首：“回禀皇上，臣教子无方，竖子首战部下来信报士卒离散且欲奇袭战法，恐……生死未卜。”江珩也一齐跪倒，相比之下更镇定——赵佩鸣此刻的动向他心知肚明，但这在朝中算是败逃，而半日花也不属于明定的大昭边界，若即刻抖露赵佩鸣消息，于他和赵佩鸣及赵宸都各有不利。大堂顿时针落有声，众人皆沉吟不语。

　　“陛下，总督所领精锐折损或不计其数，此等败将，是否考虑立斩正军法？”傅琴湘在一旁斜睨赵宸平淡道。赵佩鸣下落不明，立即正法不现实，要的只是试探皇帝态度。江珩心想，赵家贯出名将，现仅剩第四子，傅琴湘此举是否想杀人灭口也未可知。“……沙芥塞养鹰备战也是来信才知，无论是几个飒沓骑都无法未卜先知、免于败仗吧。”钱瑞年拱手道。他抬眼正对傅琴湘目光，便挤眼挑眉，丝毫不惧。“赵卿且起，佩鸣既可能殉国，朕不罪忠烈之臣。”皇帝示意内监扶起赵宸，此刻赵宸目眦欲裂，双眉紧锁。傅琴湘看了皇帝的反应，心中有数，再看江珩在一旁倒是气定神闲，令人摸不着头脑。

　　皇上似不在意，转移话题道：“选云容公主往沙芥塞和亲确为上策，如今沙芥塞主动休兵、将边界划清，北部总算是安定了。这其中礼数少不了许卿操劳，赏钱定不会少了你的。”江珩听了这话一惊，怪不得飒沓骑一路畅通无阻，原来大昭送去和亲公主，息了战事。“陛下圣明，微臣绵薄之力能锦上添花已是厚福。”许燎香忙上前拜谢道。

　　“花园修缮得如何了？”皇上自顾自问道。谢以杭忽然怔住，他要说么？如今自己才十九，身上的官服原包裹着自己瘦小的身体和微薄的家底，可如今，却压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大殿金光晃得自己头晕眼暗，心跳声甚至在耳旁响成清晰的回音，此刻的龙涎香在呼吸间似乎能烧灼胸腔。刘官华春风得意是自然，他是什么人？是世代高官家的长子，是国师最亲近的下属。自己呢？寒门出身，父母变卖田产供自己读书，十年寒窗若不能为民发声，自己又与那等卑劣之流何异？自己是要说的，就当头已落地，再无牵挂。“陛……陛下！回禀陛下！恕微臣年幼识浅，”他慌乱中吞两下口水抑制住咳声，“拖工数日并非微臣本意，只是税银拨款迟迟不下，各部件搜集完备却实难开工啊！”

　　皇帝面沉似水，轻轻捻动茶杯，见谢以杭吓成这样，他带着三分对自己皇威的满意看向刘官华道：“刘卿，有何辩解？”刘官华颇谄媚地瞟两眼傅琴湘，见她没动静，这才满脸堆笑，忸怩开口：“皇上有所不知，江南商船看似络绎不绝，可近月来稻田虫害加紧，辰平、洋雨两州几近颗粒无收，臣……实在不忍逼税！”说罢，刘官华从袖口掏出几片枯稻叶，托内监恭敬呈给皇帝看。傅琴湘有些惊异，这东西从没见刘官华出示过，此刻他倒会自圆其说了。

　　香烟缭绕，皇上眼神愈发难辨，只遥遥听得一声冷笑：“呵，虫害？那朕问你，中原就无供赋？从实招来！”刘官华见皇上语气丝毫不松，跪地叩首道：“不瞒圣上，其实飒沓骑早与边疆豪强人家勾结，将盐铁私运于乾疆！若强征税银恐打草惊蛇，本与国师商议静待时机以一网打尽，现微臣自请前往乾疆边境将功补过！”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赵宸早知刘傅是一丘之貉，可却没想到他能如此有把握地栽赃飒沓骑，怕是有备而来。江珩听后自知是假，但问题在于飒沓骑目前去向未知，若被发现在半日花，任何有关此事的恐都脱不了干系，想到这，他心生一计。谢以杭受了刘官华狠狠一瞪，已无力跪稳，几乎是趴在毯上，此刻他手脚冰凉，表情僵硬，近侍接收皇帝眼神，这才连忙上前去扶。傅琴湘睥睨着谢以杭，眯眼笑了。

　　皇帝皱眉道：“既今日刘卿提出，那么傅卿督案，定将此事查办清楚，一切未明，朕不会偏袒任何一人！”傅琴湘应了，刘官华也被内监扶起，假意以袖拭泪。趁此间隙，皇帝耳语安排三个死士悄悄前往南方二州与乾疆边界调查，特意要求与刘官华所到时间错开。傅琴湘当然不会真督，只做做样子，剩下交给刘官华收拾，她其实不想害飒沓骑太惨，毕竟赵佩鸣还有待驯服，日后可能成为她的铁臂，刘官华这么一做，如今可依靠的，却只剩唐颖一军了。

　　待下朝，赵宸嘴唇发白、半晕半醒，由近卫搀了，缓缓下阶去，傅琴湘快步跟上，一旁还有近卫擎伞。她稍稍凑近赵宸道：“这么稀罕这个江珩啊。跟我手下抢人，是饿极了终于要下口了么？”说罢她与近卫都轻笑一声，“还是想想怎么给你们四爷收尸吧。”赵宸气得不轻，但早知道傅琴湘冷嘲热讽的性子，便离远些走，并未理睬。江珩听了这话，五指扣紧，并未发言。如今赵宸被压一头，其下三人更是难将工作落到实处，还需早早扳回一城才行。

　　刘官华也不真去，他只后悔内线撤得太早，看江珩如今仕途风生水起，恐半日花真有了依据。现下他只需灭门封口，再向富商巨贾以“查走私”为名义稍加勒索，别说是修筑御花园，就算是金阶重修都能盈余。至于半日花，自有人替他视察。飒沓骑嘛，此刻他们士卒离散，若这罪坐实便永无反朝可能，对傅琴湘来说能少些威胁——至少他是这么打算的。待返回刘府，刘官华才苦恼起来，自己小妹还在虎穴，若想快些接回，就必须在傅琴湘面前做出功绩来。他抬头看看自己书架上开线的香包，再看看烧毁的信件，微微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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