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非等闲之辈

　　段听闲这话，引得露白与周遭宫人皆窘迫不已，包括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宫人们并不清楚方才混乱的行队中，贤王与公主究竟做了些什么，以至贤王说出自己与公主‘一双璧人’的话来，但联系前后，大概也能猜出七七八八，此刻无人能接话。

　　而曹芷柚这个当事人，却眨了眨双目，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贤王弟弟，你竟，你竟学会逗弄人了。” 她歪起脑袋，凑近段听闲仔细瞧了一眼，接着笑道，“若是想说跳得好，便说跳得好，非要由此及彼，引一句那泼水妇人的乌龙之言来自夸。”

　　露白说一句‘蝶恋花’为夫妻间互倾爱慕的舞，他便顺着拐弯抹角来一句别人看他们俩似一双璧人，这不正是自夸跳得好，跳得形似夫妻。

　　可于神韵上，姐弟如何比夫妻？

　　再想到先前，河岸边泼湿了她衣裳的妇人，大抵觉得愧疚，以为护在她身边的段听闲是她郎君，便直夸着他们郎才女貌，催着段听闲赶紧带小娘子去换衣裳，最后发现是个误会，连连赔不是，脸都纠在一块的模样，她便忍俊不禁。

　　当下回忆着，曹芷柚笑得越发灿烂。

　　一众人看到公主这般畅怀，各自暗暗松了口气，当下即便不明所以，也都陆陆续续跟着咯咯咯地附和。

　　唯有段听闲在一众哄闹中，慢慢陷入了沉默。

　　**

　　当晚回去，段听闲看到了屋内的书架子，突然忆起自己好似带了些虞北风物的书，竟是鬼使神差地迈步朝书架子走去，翻找起来，脑子里都是‘蝶恋花’三个字。

　　吴起过来，晓得了他是为找一词谱而迟迟不肯歇下，颇为诧异地问了一句：“主子，这‘蝶恋花’是藏了什么玄机吗？”

　　段听闲放在架子上的手一顿，随即垂眸笑了一下，似是自己也颇为不解。

　　其实，他也不晓得有什么玄机。

　　他将手从架子上缓缓抽离，回头吩咐吴起准备沐浴歇下。

　　从浴室出来，他又看到了那个书架子，提步走向床榻时，他又不受控制地望了那书架子一眼。

　　最后，段听闲叫来了吴起：“掌灯。”

　　翌日一早，段听闲头一回主动来了祈珠宫，说有东西要送给公主。

　　彼时的曹芷柚正坐在案边，摆弄着她昨夜灯下奋战的成果——一只猫儿绒球。

　　昨夜的谷雨闹子多亏了段听闲，她玩得甚是尽兴，越发觉得有个弟弟真是件妙事。

　　往后无论做何事，她都能有个人一同分享快乐，而且与弟弟一起不同于和哥哥姐姐们在一块儿，时常要顾虑这个不行、那个不许的。弟弟完全按着她的心思想法来，做什么都陪着她，简直让人满意得没边儿了。

　　于是她抓紧将小绒球赶了出来，想着找个由头，将这拖了好久的礼物送给他。

　　没想到，她未及将礼物送出去，贤王弟弟倒是主动上门送东西了。

　　段听闲得了允，迈进祈珠宫正殿时，抬眸快速扫了眼殿内。

　　桌案上的兰苕‘小兰’，博古架上的玉雕‘小玉儿’······皆静静立在那儿。

　　他将一叠纸递到曹芷柚眼前，说道：

　　“姐姐，我昨夜入睡前翻了翻虞北带回来的书册，竟翻出了‘蝶恋花’的词谱，姐姐昨日说喜欢此舞，正好将词谱拿来供姐姐研究。”

　　“这么巧吗？”曹芷柚欣喜地起了身，接过那叠纸，闻到了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墨水馨香，便问，“这还都是弟弟你重新誊抄过的？”

　　曹芷柚还在惊奇贤王究竟翻的什么虞北的书册，能恰好翻出民间的歌舞词谱来，还都一个个字地誊抄过。

　　这边段听闲已是迅速地嗯了一声，而后接上：“沧南流传的‘蝶恋花’词谱版本多舛误，虞北的为原谱，有了它能便于姐姐找伶官交流。”

　　他又走近了些，凝着此时正入神翻着词谱的曹芷柚，斟酌了许久，才说：“姐姐慢慢看，亦可回忆回忆昨日我带你跳的那段，若有想不起来的地方随意问我。”

　　曹芷柚猛地点了点头，脸上漾开了花儿。

　　段听闲送完了词谱，便欲告辞离开。

　　曹芷柚忙起身准备送送他，也想好好道个谢，这般动作正好瞥见了方才置于案上的小绒球。

　　她心下一动，既然贤王来了，择日不如撞日。

　　“贤王弟弟，等一下。”她一手拿起小绒球，将它递到段听闲的面前，笑着说，“这个送给你。”

　　一颗靛蓝色的小绒球在曹芷柚嫩白的掌心滚了滚，球面上长出的一对墨色小尖尖随之晃悠了两下分外显眼，球面右边还缝着截墨色长条，长条上繁杂的绳结使之□□地往上翘着。

　　就如此刻段听闲紧拧的剑眉。

　　“这是······”

　　不待段听闲问出口，曹芷柚已将绒球抓到他的手上，炫耀起来，“你看，它像不像一只猫儿？”

　　随后她又等不住，在小绒球上戳戳，“你看，这是两只猫耳朵，这是尾巴······”

　　段听闲听着，讷讷地点了点头。“姐姐为何，送我一只···小猫绒球？”

　　这该怎么说？

　　曹芷柚突然为此苦恼了起来，她方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小绒球本来要早些时候送他作为初认弟弟的见面礼，拖到如今送倒是过了火候。

　　而且自己当初一时兴起，非给绒球加了猫耳朵，她总不能说曾经他在自己眼中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儿，这绒球隐隐指代着他本人吧。

　　她垂眸深思，不知觉间捏了捏手心，却不小心捏皱了手中那叠词谱。

　　词谱边缘粗粝的触感倒让她忽地忆起了昨日段听闲那句“一双璧人”之语，想想那可是弟弟头一回与人说笑，她一瞬有了逗弄回去的心思。

　　于是她举起手中的词谱晃了晃，将‘蝶恋花’三个字靠近段听闲眼前，明眸灿笑，颇有意味地冒出一句：

　　“自然是···定情信物啊。”

　　段听闲一愣，摊开的掌心上，猫儿绒球的长尾巴猛地摇了一下。

　　曹芷柚见好就收，提醒他是由着他昨日一番话过于好笑，自己忍不住逗弄他。而后又与他说明：“其实这算是回礼。”

　　“你昨日与我一起赶闹子，很是令我开怀，今早又特地送了词谱来，所以这小绒球便算是答谢之礼。”

　　而且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回礼，是她一针一线缝制完成的大作，必须得补充几句，她又接着说，

　　“弟弟，这可是我头一次亲手做小绒球，做了好几日才做成的独一无二的猫儿绒球。你能一眼看出它是只猫儿便足了，至于为何是猫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世上，我最爱的事物便是小绒球了。我舍得将我挚爱的东西赠予你，便代表着我对你的珍视，哥哥们我都不曾送过。”

　　曹芷柚说得真挚，段听闲闻言将指腹覆上绒球的耳朵拂了拂。

　　曹芷柚撑起下巴，还想说些什么找补，段听闲这边已将小绒球收进了衣襟里边，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

　　“姐姐，我晓得了，它是定情信物。”

　　随即，他又马上接了一句：“当然也是逗姐姐的。”

　　**

　　送出绒球后，曹芷柚睡前无所事事，便又想出替绒球编个挂绳，打算届时再送去给贤王。

　　她还非挑了复杂的花编，就这么条编绳，她花了整整五日才编好。

　　中途她还收到了一封信，是从宫外来的，署名正是月明。

　　月明在信中说她回去后父亲便于家中病故，弱妹又无人顾，家里的担子都需她扛起来，于是求自己能放她永久出宫，免去宫籍。

　　其余的便是细数在祈珠宫的回忆，陈情忆怀，叹不能常伴于自己身边云云。

　　曹芷柚读罢自然应了，很快托人办理了此事，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感伤。

　　没想到，月明请休前自己随意宽慰的那句“搞得以后见不到面似的”，竟一语成谶。

　　曹芷柚越想越心闷，便带着制好的挂绳，去了暖阁。

　　进门时，段听闲正拿着鸟食罐喂着小鹊鹞，见曹芷柚来了，便放下了鸟食罐，迎了过来。

　　“姐姐，今日怎么来了？”

　　曹芷柚见到他乖乖立在自己身边，便把编绳交给了他，而后忍不住与他倾诉起月明的事。

　　段听闲听完微敛眼睫，回道：“姐姐宫中还有很多个像月明一般的宫女，总会再有可心的人出现。”

　　“虽是这样，可月明终归是跟了我一些时日，又机灵，总觉得可惜。”曹芷柚感叹道，随后又看了一眼段听闲，

　　“说起来，若不是她，我可能都遇不到你。当时是她提议我去见见你的。”

　　段听闲闻言抱臂沉思少顷，似是在回忆，接着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句，问“哦，原来那日车马道上不是偶然。姐姐当时为何想要见我？”

　　当然是为色相。曹芷柚睨了他一眼，怪他问偏了题。于是继续说着月明平日里到底有多机灵，囊括了月明先前出谋划策让她与段听闲间抛开嫌隙的事，好让段听闲能明白月明对他也很重要。

　　段听闲则静静听着，到放纸鸢送鹊鹞的那段往事时，抬脚转身，拾起了一旁的鸟食罐，蹲下身重新开始喂起鹊鹞来。

　　“哎呀，总之没有她，我都不会与你发展到如今这亲近的关系，你都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唤我姐姐。”曹芷柚吧啦吧啦把这几日憋着的话全都一股脑的说完，收了尾，顿觉畅快许多。

　　这些点点滴滴和莫名的情绪，她好似只能找一同经历过来的段听闲倾诉，仿佛也只有他能明白。

　　“亲近的关系？”段听闲若有似无地自语一番，而后继续将鸟食罐对准鹊鹞的嘴，对着她说道，“是得好好感谢月明，可惜了。如此说来，我更得加倍对姐姐好，陪着姐姐才是。”

　　曹芷柚欣慰地弯起嘴角，走到段听闲身边，也如他一般蹲了下来，看着鹊鹞。

　　“哎，上次不是说，要给鹊鹞取个名字，你有好好想过吗？”她突然想到了这个。

　　段听闲手上一顿，随即嗯了一声。

　　“有定下什么名字吗？”曹芷柚杵着脑袋，歪头看他，追问。

　　“还没确切定下。”

　　“可有备选？说来与我听听，我给你参谋参谋。”曹芷柚觉得这方面她很有经验，便又说，

　　“鹊儿，小鹞······诶，你觉得瑶瑶如何？”

　　曹芷柚给了许多她觉得贴切的名字，不知觉间凑近段听闲，似乎要他马上选一个定下来。

　　段听闲只好放下鸟食罐，沉吟一阵，抬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脸。

　　面对不间断蹦出的鹊鹞名字，他最后说：“其实心中已然有了偏向。”

　　曹芷柚睁圆了双目，一脸期待。

　　“喃喃。”

　　语落，他将鹊鹞捧到了怀里，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它的羽翼，嘴里又柔柔地喊了一声，

　　“燕雀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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