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十六相共轭十X】AML

作者:落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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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间章


      地堡的应急灯光线从未如此刺眼过。未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刻满失败印记的墙壁,头颅沉重地垂在胸前。不是睡去,而是一种更深、更彻底的断电。几十次、或许上百次的死亡、失败、重复……那些画面还在视网膜后灼烧。意识像一块耗尽了所有电荷的电池,终于连维持最基本运转的能量都榨干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走到那张简易床铺,黑暗就带着实体般的重量砸了下来。
      他是被地堡自动循环的通风系统低鸣吵醒的。喉咙干得像要裂开,眼皮沉重得黏在一起。他花了点时间才确认自己在哪里,以及“现在”是何时。身体没有新伤,但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比任何伤口都更难忍受。没有新的灵感,没有灵光一闪的破局之法。只有冰冷的、重复的失败事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找到水壶灌了几口冰冷的存水。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装备架,那把断掉的匕首残柄还躺在那里。他移开视线。
      该回去了。回教会。虽然那个念头——离开,拿起刀,回去做雇佣兵——像幽灵一样在脑海边缘徘徊,但身体还是习惯性地、近乎麻木地走向出口。至少那里有热水,有固定的食物,有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灰色外壳。
      翻墙回到教堂区域时,天光已经大亮,晨祷早已结束。他浑身沾着夜露和地堡的尘土,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几乎刚踏上后勤区的地面,就被负责巡查的执事撞个正着。
      “默?”执事皱起眉,打量着他狼狈的样子,“你去哪了?晨祷缺席,早间清扫也没到位。”
      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算了。”执事不耐烦地挥挥手,显然不想深究这个近来“自暴自弃”、又有些背景的边缘修士,“按规,无故缺席重要日常功课及劳作,扣当月贡献值五十点。自己去后勤厅记录簿上签字认罚。”
      贡献值。未心里毫无波澜。那东西曾经是他全部的希望阶梯,现在不过是个笑话。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没做任何辩解。
      执事摇摇头,转身走了,低声嘟囔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未站在原地,任由那几个字飘进耳朵,没有任何反应。他本该去清理自己,然后找个地方继续今天分派的、毫无意义的工作。但一种更强烈的、空洞的烦躁攥住了他。他不想动,不想看见那些灰色的墙壁和灰色的面孔,不想再重复任何一个擦拭或搬运的动作。
      他径直找到了负责修士日常事务管理的执事,声音沙哑但直接:“我不舒服,请假。”
      那执事抬起眼皮,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轻蔑——又是这个近来消极怠工的“工贼”,想必是装病偷懒。“哪里不舒服?需要去医疗站看看吗?”语气公式化,不带丝毫关心。
      “头痛。不用去医疗站,休息就好。”未回答,目光低垂,避开对视。
      执事撇撇嘴,在本子上随意划了一笔:“今天准了。但今日工分全扣。回去躺着吧,别到处乱晃。”
      未转身离开,没有回集体宿舍。那里人多眼杂,且充满令他窒息的、无形的排斥。他需要一个更安静、也更靠近某个地方的位置。
      鬼使神差地,他走向了教堂主体建筑东侧那片相对僻静的回廊。这里靠近他曾经常去的自习室,也离那扇通往墓园的彩窗不远。他在一个背阴的、能晒到一点点惨白阳光的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柱,闭上了眼睛。他并不真的指望能睡着,只是想逃离片刻。
      时间缓慢流逝。教堂里隐约传来唱诗班练习的断续歌声,远处有修士走动和搬运物品的声响。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浑噩吞噬时,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未猛地睁开眼。
      月白色的袍角掠过回廊转角,蓝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段苍白但线条清晰的脖颈。是但。
      他就那样走了过来,脚步平稳,神色如常,手里拿着一卷看起来像是古籍的厚册子,仿佛只是一个正在去往藏书室或祭坛的普通祭司。除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
      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死死盯着但,看着他走过自己面前,甚至没有向这个角落投来一瞥。
      但走过去了。方向是……自习室?
      未僵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
      但……出现了?看起来……没事?至少,能走动,能拿东西,神色虽然疲惫,却没有上次在储藏室见到的那种濒死般的痛苦和绝望。
      怎么回事?
      那些穆希纳什的人呢?那个最终净化呢?但不是应该被带走了吗?或者至少,该被严密看管起来,伤痕累累?
      难道……没有自己的干预,但一个人也能应付?甚至,可能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平衡或协议?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荒谬和释然。刺痛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拼命、死亡、自以为是的“帮助”,或许真的只是添乱,是多此一举,是但完全不需要甚至厌恶的负担。释然则是……但至少现在看起来还好。
      他忍不住,悄悄起身,远远地辍在后面。
      但走进了自习室。未不敢跟进去,只能躲在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但出来了,手里空了,大概是放下了书。他沿着回廊继续走,偶尔遇到低阶修士或执事,会微微颔首示意,对方也恭敬回礼,一切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未远远看着,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完成最低限度的工作之余,利用一切机会收集信息。不是通过危险的黑市调查,而是倾听。食堂里的窃窃私语,洗衣房修士们的闲聊,甚至是被派去帮忙时,其他执事或修士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
      关于但的流言,比他想象中要多,也复杂得多。最主要也是最有用的信息,是之前那两名没有跟着一起欺负未还站出来帮忙的修士告诉未的。
      紫色眼睛的修士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对未说:“那位蓝发的祭司大人?听说是北边穆希纳什来的大人物,犯了事被流放过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何止是流放。我听说……是王室出身。但血脉似乎有问题,圣痕不完整,算是个‘瑕疵品’,才被送到这儿‘清洗罪孽’。”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最近……是不是有外面的人来找他?穿着很奇怪的铠甲。”
      旁边的灰色眼睛修士低声接话:“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来一队人,看着就不一般。每次他们来,但祭司就会消失一阵,过些日子又自己回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剩气音:“像个……循环。那些人带他走,过段时间他出现,然后那些人隔一阵又来。”
      紫色眼睛的修士像是想起什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才继续说:“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听说但祭司在墓园那边,拒绝跟他们走了?闹得……不太愉快。”
      灰色眼睛的修士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示意别再往下说。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极轻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为什么不逃呢?每次都被带走,又回来……太折磨人了。”
      紫色眼睛的修士苦笑了一下,同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逃?往哪儿逃……那是穆希纳什的‘荆棘鸟’。而且……或许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又或者……”他没再说下去。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同时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烧起来。
      但拒绝跟他们走。不止一次。这意味着但并不甘心接受那个“最终净化”。他在抵抗,哪怕这种抵抗看起来徒劳,只是延长了循环的周期。
      那么,自己之前看到的、但“配合”被带走的情景,是因为……自己的介入,反而成了逼迫但妥协的弱点?因为自己这个“意外因素”被抓到,成了威胁但就范的筹码?
      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而但,在试图独自面对这一切。用他自己的方式,或许是谈判,或许是拖延,或许是某种未无法理解的、属于他那个层次和背景的周旋。
      但显然,这种周旋越来越吃力。那些骑士团来的频率在增加?但拒绝的姿态能坚持多久?下一次,下下次呢?那个“老师”模样的法师,看起来可不像有无限耐心的人。
      未真的很担心但。这种担心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愧疚和冲动的“帮忙”,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无力的凝视。他看着但像一个走在逐渐崩塌的冰面上的人,明知结局,却还在试图寻找每一寸尚且坚实的落脚点。
      “如果……我不出现呢?”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未需要一个更清晰的验证。他需要一个完全没有自己干扰的“样本”,看看事情原本的轨迹到底如何。
      又一次,他选择了回溯。这一次,他给自己设定的规则是:绝对的旁观。不靠近墓园,不制造任何声响,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彻底从这个事件中蒸发。
      他躲在一个更远、更安全的制高点观察。
      夜幕降临,墓园。那支五人小队准时出现。但也如同设定好一般,从教堂阴影中走出,拦在路上。
      对话听不清,但看得见动作。但的姿态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抗拒。双方似乎发生了争执,但的情绪显得激动,而那个法师则始终保持着冰冷的压迫感。
      争论持续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未看到但剧烈地摇头,手臂挥动,像是在激烈地反驳什么。骑士们手按剑柄,气氛紧绷。
      就在未以为冲突要立刻升级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但似乎说了什么,指向教堂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个“需要一点时间”的手势。
      法师沉默地听着,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他转头对身边一名骑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名骑士领命,快步离开了墓园,方向似乎是加仑城内。
      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肩膀依旧紧绷。他转身,似乎想返回教堂,却被那名空手的法师抬手拦住。法师摇了摇头,示意但留在原地。
      但僵住了,片刻后,颓然放弃了返回的打算,就那样站在原地,望着教堂的方向,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过了一会儿,那名离开的骑士回来了,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向法师报告。法师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对但说了句什么。
      但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里,充满了认命般的沉重。
      未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懂了。但提出了某个理由试图拖延,但对方显然早有防备,派人去核实或监控,彻底打消了但的任何念头。
      法师似乎还算通情达理,没有立刻强行抓人。他对但说了一番话,但离得太远,看不清口型。但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最终,又点了点头。这次,是更深的妥协。
      然后,那队人并没有立刻带走但。他们离开了墓园,但方向不是远离加仑城,而是向着城内某个区域走去。未冒险换了个观察点,勉强辨认出他们去的方向——那边似乎有几家高档的、接待外来显贵的住所和……酒馆?他想起之前不知从哪里听过的传闻,穆希纳什的人似乎对加仑城某个特定酒馆的某种招牌酒情有独钟。
      难道是那些人真的想去喝一杯,所以将“净化”的执行延后了?
      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就是:但似乎获得了一段喘息时间。
      第二天,未早早来到教堂,克制着自己不去东张西望。上午的劳作时间过去大半,一个令他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身影出现了。
      但回来了。独自一人,从教堂正门的方向走进来,神色平静,甚至比昨天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只是眼下的阴影更重了,嘴唇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他没有逃跑。在对方明显放松了警惕的情况下,他依然选择了回来,回到了这个名为教堂的囚笼。
      未远远看着但走过庭院,消失在内廊深处。那一刻,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关于“但或许有后路”的猜测,彻底熄灭了。
      没有什么隐秘的逃生计划,没有暗中接应的盟友,没有足以翻盘的王牌。
      有的只是一个被故国抛弃、被血脉诅咒、被强大武力监视、自身力量似乎也有限的“瑕疵品”,在绝望的循环中,进行着一次次徒劳的、注定失败的抵抗。他的拒绝,他的拖延,或许能换来一时半刻的喘息,但改变不了最终被“净化”的结局。
      而他拒绝自己的帮助,很可能只是因为……那真的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像上次一样,加速他的失败,甚至带来额外的痛苦。
      看清这一切,未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决心,从绝望的冻土深处破土而出。
      纠缠于“但为何推开自己”或“两人之间到底算什么”这类问题,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甚至有些可笑。像是对着一座即将倾覆的冰山,去计较其中某道裂缝的纹路是否优美。
      重要的从来不是“为什么”,而是“是什么”。
      是什么悬在但的头顶?是那些人的刀剑与魔法。
      是什么困住了但?是那四十人的存在本身。
      未的目标,在这一刻,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未的目标,在这一刻,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之前他想“救”但,想法是混乱的,带着侥幸的,试图寻找漏洞、制造机会、影响进程。但现在,他明白了,问题的核心从来不是什么机会或漏洞,而是人。是那支前来执行“净化”的穆希纳什小队,以及他们背后那四十人的骑士团。
      是这些人的存在,他们的任务,他们的武力,构成了但无法挣脱的锁链。
      只要他们还在,但的循环就不会停止,直到某一次拖延失效,他被彻底带走。
      那么,如果要真正地“解决”但的危机,方法只有一个,简单、直接、粗暴到令人窒息——
      杀了他们。
      只要他们继续纠缠,就杀光那支前来接触的小队,杀光那四十个骑士团成员。
      这个念头如此疯狂,如此不切实际,让未自己都感到一阵晕眩。一个人,对抗四十个精锐中的精锐?这已经不是以卵击石,这是尘埃妄想撼动山岳。
      但是……
      未缓缓抬起头,目光望向地堡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本生死之誓,看到了自己无数次死亡后留下的印记。
      他拥有一样东西,一样在常规逻辑下毫无价值、但在此刻却可能成为唯一变数的东西——无限次重来的机会。
      是的,他战力极低,在那些骑士面前不堪一击。是的,对方装备精良,配合无间,几乎没有破绽。是的,这任务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
      但这不再是一个现实世界的任务。这变成了一场游戏。一场难度高到令人发指,玩家属性弱得可怜,但拥有一个绝对特权,一个无限复活、无限读档的游戏。
      玩家要做的,不是一次通关,而是用无数次死亡,去试探,去学习,去记忆,去找到那可能存在的一丝丝规律,去积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优势,然后用成千上万次失败铺路,去赌那唯一一次的成功。
      未的心脏,在长久的麻木和疲惫后,第一次,如此剧烈、如此灼热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毁灭的专注。
      他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也不是为了报答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他受够了。受够了自己的无力,受够了眼睁睁看着,受够了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一点让他觉得不同的东西,也要被同样冰冷的规则碾碎。
      既然常规的路都走不通,既然这个世界用规则和力量碾碎一切,那么,他就用这个世界无法理解的、最笨拙也最残酷的方式,撬开一条缝。
      用命去填。
      一条命不够,就十条。十条不够,就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
      直到把那看似坚固无比的“不可能”,砸出一道裂痕。
      未从角落里站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袍子。眼神里的空洞和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即将沸腾的熔岩。
      其次,他需要武器,合适的武器。匕首近战是找死。他需要远程,需要隐蔽,需要能针对铠甲或魔法防护的特种装备。地堡里或许有些存货,但不够。他需要信用点,需要去黑市,寻找那些真正能对高阶防护造成威胁的“脏东西”,哪怕是一次性的。
      未深吸了一口教堂里浑浊的空气,迈步离开角落。他的身影依旧穿着灰色的修士服,但内在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燃烧起来,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目标。
      心,从未如此清醒地灼热过。
      ……
      (以下以但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身影,是在冬末的救济粥棚。
      空气里飘着烂菜叶和廉价谷物的霉味,还有人群积攒了一冬的绝望。我捧着圣典站在稍高的台阶上,念诵千篇一律的祷词,声音大概连自己都听不清。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麻木或贪婪的脸,像扫过一片被严寒摧折过的枯草。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轮廓。
      他站在队伍偏后的位置,个子比周围大多数人都要矮上一截,这使得他在人群中像一个小小的凹陷。头发是罕见的白色,不是老人那种枯槁的灰白,而是一种近乎剔透的银白,在加仑城永远灰蒙蒙的背景里,显得有点扎眼。他没怎么抬头,一直微低着,侧着脸,似乎在避免与任何人视线接触,包括分发物资的我们。我只能看到他略显单薄的肩膀,和一头醒目的白发。
      轮到他的时候,我机械地递过去一份标准配给。他伸出手来接,手指细长,但指节和虎口有很明显的茧子。他接得很稳,没说话,只是极快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然后就攥着东西,迅速缩回了人群边缘,依旧低着头。全程没有与我对视。
      加仑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带着过去痕迹、挣扎求存的人。他很快就被我抛在脑后,淹没在下一张麻木或急切的面孔里。
      再次有交集,已经隔了一段时间,是在那个月光异常清晰的垃圾场夜晚。我因为圣痕的疼痛无法睡眠,心情紧绷,行动迟缓。就在我以为四下无人时,却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拐角,撞见了他。
      他背对着我,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刀尖向下,脚下躺着一个已经不动的人影。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的脚步惊动了他,他猛地转过身。
      月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确实很年轻,甚至可以说……轮廓带着一种未完全褪去的柔和。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很白,几乎和他银白的头发融在一起。他的眼睛是浅色的,在黑暗里看不太清具体颜色,但能感觉到目光瞬间锁定了我,冰冷而警惕。
      我们隔着一段充满铁锈和腐臭味的空气对视。他没动,我也没动。我看清了他脸上溅到的几点深色痕迹,也看清了他握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然后,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有一簇睫毛,在靠近眼中的地方,似乎天生就比其他的要长一些,在月光的勾勒下,投下一小片格外清晰的阴影,随着他轻微的呼吸颤动。这个细节,在这种剑拔弩张、生死一瞬的环境里,显得异常突兀。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眼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沉了。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几秒,谁都没有先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空气里只有远处风吹过废弃金属的呜咽,和脚下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腥气。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他极其利落地手腕一翻,用一块破布擦净刀身,收刀入鞘,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具尸体一眼,也没有再看我,只是侧过身,迅速而无声地没入旁边一堆更高大的机械残骸阴影里,消失了。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个字,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诸如慌乱、凶狠或解释的情绪,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冰冷的抽离。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具陌生的尸体,又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垃圾场的冷风灌进袍袖。刚才那短暂的对峙,那双浅色眼睛里的冰层,还有那簇在月光下颤动过的、过分长的睫毛……这些碎片组合成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危险的、沉默的、似乎游走在某种边缘的年轻人,偏偏生着一张有些违和的脸。
      但我依旧没有深究。加仑城的夜晚藏着太多秘密,多一个也不算什么。
      真正让我开始注意他,是那些用古魔文写成的纸条。
      发现自习室那张写着歪扭古魔文的纸条时,我的震惊远大于警惕。古魔文……这种早已沉入历史尘埃、艰涩复杂到连许多高阶学者都望而却步的文字,竟然会出现在加仑城教堂一个偏僻的自习室里,写在一张粗糙的废纸上?内容还如此简单,近乎笨拙的试探。
      出于一种复杂的好奇,我决定回应。同样用古魔文,写了句语焉不详、带着惯有疏离感的话放回去。
      纸条的往来就这样开始了。他的问题起初很简单,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字迹也从生涩慢慢变得稳定。透过那些古老的笔画,我仿佛能看到一个沉默的人,在谨慎地伸出触角,试图触碰和理解另一个同样被孤立的存在。他问我是谁,为垃圾场的事道歉,警告我药膏可能有问题……文字直白,没有太多修饰,却能感觉到下面涌动的困惑和某种笨拙的关切。
      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我开始在自习室,或者偶尔在教堂其他地方,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白头发的身影。我发现他确实经常来,总是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安静得像一团影子。当他低头写字或只是发呆时,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看到那簇天生就长一些的睫毛,在他垂下眼时,像一小片安静的羽翼,覆盖下来。他的面容确实有种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感,线条柔和,如果不看那双时而过于冷静的浅色眼睛和手上的茧子,几乎可以用精致来形容。但这精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磨损的疲惫笼罩着。
      当他在纸条里透露出想通过“特殊渠道”进入教会时,我几乎能想象出他眼中可能燃起的那点虚妄的希望。我立刻用最严厉的比喻警告他。我不想看他跳进这个看似洁净、实则更令人窒息的囚笼。后来他问及我的出身,我给了直接而残酷的答案。既是对过往的总结,也是一种变相的劝退:靠近我,就是靠近麻烦本身。
      他说“我想帮你”。那一刻,心里的震动是真实的。那并非戏弄。墓园的无名冢,是我少数能为自己和那些无声逝者做的、毫无实际意义却维系着内心某种东西的仪式。
      他果然不再回复了。我想,他大概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知难而退。这样也好。
      然而,我很快发现,墓园那些无名碑座周围的荒草,真的在被人清理。痕迹新鲜,手法细致。他没有再递来纸条,却用行动,沉默地回应了那个“荒谬”的请求。
      心情难以言喻。有点恼火他的固执,有点无奈于这种无声的坚持,但更深的地方,那早已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漾开一圈极其微小的涟漪。
      再后来,就是杂物院那次充满破绽的相遇。我受了不轻的伤,仓促间躲入,却迎面撞上正在那里清理的他。那一刻的惊愕和本能警惕是真实的。我迅速戴上祭司面对低阶修士的面具,用谎言敷衍。
      他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我露出破绽的瞬间,就配合着帮我遮掩了过去。他扯过帷幔挡住泥污,清扫痕迹,动作流畅自然。我低声道了谢,紧接着是更严厉的警告:“后面的事,别再管了”。我必须划清界限。我自己的麻烦像沼泽,任何靠近的人都有可能陷进去。
      可他当晚就违规潜入墓园,还挖出了那个我匆忙埋下的金属残片。当他拿着那东西站在我面前,浅色的眼睛里满是固执的担忧时,我感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以及骤然升起的烦躁。
      我的话像冰碴。我近乎粗暴地夺回东西,再次命令他离开、忘记。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垂下去,遮住了眼睛。他松手,转身离开,没有反驳。
      我想,这次总该结束了。
      我知道他后来用钱买了身份进来,成了“默”。我刻意避开他可能出现的区域。听说他拼命刷贡献值,被称为“工贼”,被排挤……这些消息让我隐隐不安。这太危险了。可我不能提醒他,任何接触都可能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
      然后,就是那次灾难性的黑市调查。
      当他承认是他雇人调查我,并且这调查已经暴露,成了别人攻击我的把柄时,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愤怒混合着伤口尖锐的疼痛和濒临绝境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
      我说的话像刀子,既割向他,也割向我自己。我看到他脸色惨白,但我不能心软。我必须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开他。
      那之后,听说他彻底消沉了。我想,这样也好。至少他安全了。只是偶尔远远瞥见他那低垂着头的灰色身影时,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但那涩意很快就会被我自己面临的、越来越紧迫的压力所覆盖。老师这次亲自来了,循环逼近终点,我的时间不多了。
      在一次早祷结束后,我正沿着回廊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我。他的脸色很差,眼神却异常焦灼,直直地看着我,声音又急又低:“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我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
      当然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可他为什么是这副样子?仿佛我经历了什么生死大劫一样?
      “我很好。”我听到自己用疏离而平静的语气回答,甚至微微蹙起了眉,“默修士,请注意你的言行和场合。我没什么需要你关心的。”
      他的表情僵住了,焦灼凝固在脸上,慢慢变成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死死地抿住了唇,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剧烈地颤抖着。
      我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过度的反应是为什么。昨天遭到盘问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今天他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在他那里,发生了某种我完全不知道的、更糟糕的事情。
      这种无法理解的感觉,让我心烦意乱,甚至有些恼火。我已经够麻烦了,不需要再应付一个行为难以预测、情绪似乎也不太稳定的人。他的“关心”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沉重。
      “做好你分内的事,修士。”我加重了语气,不再看他,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记住这一点。”
      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充满了我不懂也不想懂的东西。
      我无法理解。
      他的行为缺乏连贯的逻辑。一会儿拼命想靠近,一会儿又沉默地远离;一会儿鲁莽地介入危险,一会儿又表现出过度的、毫无来由的担忧。他的情绪起伏也让我难以把握。
      我不喜欢这种无法理解的感觉。这让我觉得失控。而我的人生,早已承受不起任何额外的失控了。他的存在,他的关注,他那莫名其妙的执着,都成了我沉重负担之外,又一缕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我不想再猜了,也没精力去猜。
      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愿意怎么做,只要不再次鲁莽地闯进来,给我增添实实在在的麻烦,那就随他去吧。
      我们本就是两条偶然接近又注定分开的线。他走他的路,我面对我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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