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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
灯一盏一盏暗下去的时候,塔外的夜刚刚压上来。
后台通道里,只有应急灯和指示牌在缝隙里发光。红色的箭头一排排指向“出口”“安全通道”,像系统里亮着的最基础的保底程序。墙那边,隔了一堵厚墙的大厅里,传来人群压低了的说话声——一团闷闷的嗡嗡声,像有人把整片蜂巢扣在剧院顶上。
空气比白天冷一点,像是整座剧院都屏了口气,等着什么时候有人喊一声“开始”。
这是正式场。
冬很清楚这一点。
他站在侧台的阴影里,烈焰魔将的铠甲在黑暗里收起了所有花哨特效,只剩一些必要的折光线条,顺着肩线和剑鞘滑动。脚边,逻各斯趴成一团圆,尾巴偶尔拍一下木地板——每拍一下,外面观众的嗡嗡声就像被截了一格,又重新叠起来。
前台传来观众入场的声音。
座椅被压下去的“咔嗒”声在厅里此起彼伏。有人拖着椅子往里挪,脚步声掠过地毯边缘;有人低声交谈,说话说到兴起忘了压低,又被旁边的人“嘘——”了一下;有小孩咳了一声,很快被父母按住肩膀。还有零星的手机提示音被匆忙掐掉,亮起又熄灭的屏幕光,在观众席上浮一阵、沉一阵。
那些细节被厚墙和幕布压成一片闷闷的噪音,传到后台时,只剩下一个字——“满”。
广播的提示音在上空响了一下,像系统弹出一条简短指令:“请各位观众尽快入座,演出即将开始。”
观众席的顶灯一排排暗下去,只剩安全指示灯和一圈廊灯还亮着。
主舞台前的幕布缓缓垂下,遮住空舞台。
“紧张吗?”巨星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她已经换上了玫瑰女巫的全套造型:黑裙拖地,粉色长发被细细的金属线缠绕成波浪,胸前那朵紫玫瑰在侧台的工作灯下泛着暗暗的光。她往外侧台那边看了一眼——缝隙里能看到一点观众席的反光:黑色的人头起伏,间杂着几点手机没来得及完全收起来的亮光。
她又退回阴影里,压低声音:“第一次正场。”
“你算安慰我,”冬说,“还是安慰你自己?”
巨星笑了一下,笑意只到嘴角:“都算一点吧。”
她伸手在他肩甲上轻轻拍了一下:“希望——今晚的你,也值得被门记一眼。”
说完,她后退一步,在规定好的 cue 点转身离开,裙摆擦过地板的沙沙声,很快被外面观众席最后一阵窸窣覆盖。
导播台那边的红灯亮起。
第一幕开始。
——
对冬来说,前两幕像是已经跑过很多遍的程序,只是这一次,程序底下多了一层“真实数据”。
主持在光下鞠躬。
从侧台缝隙里看出去,他能看见台前的黑压压一片人头,最前一排几张脸在灯边缘时明时暗。光圈之外,观众席像一口往下沉的井,井壁上密密麻麻都是人——有人手肘支在护栏上,有人仰着脸,有人已经开始拍第一张照片。
主持声音一抛:“诸位来自现世与深梦的嘉宾——欢迎来到今晚唯一一场,关于『门』的演出——”
观众席里立刻有笑声、掌声,有人吹了个口哨。第一排有观众很配合地喊了一声“哇——”,后排有人跟着大笑,又被旁边的“嘘——”压了下去。
那些反应像波纹,一圈圈往后推,打到最高层的廉价座位,再折回来。
冬坐在后台的折叠椅上,看着 monitor 里用九宫格切开的舞台画面——上面不仅有台上的灯光,还有观众席用热成像过滤出来的灰白色人海:一整片密集的热点,呼吸和动作在图像上变成了细微的跳动。
枪手按台本出场,动作一如既往流畅。那种流畅不是“顺利完成动作”,而是每一个抬手、转身都刚好落在灯光和音乐的节拍上,像是和整座剧场事先排练过无数遍。
巨星作为女巫,按节奏唱歌、念咒。她的每个停顿都卡在观众呼吸的前一拍,抬眼的瞬间正好接住几束追光,把情绪一点一点推到第二幕。
冬看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都太熟练了。
熟练到连台下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鼓掌,都像写在他们反应里的“预设值”。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了一点。
碎眼吉姆在第二幕尾声从暗影里“长”出来。
冷蓝紫的灯光罩在舞台中央,玫瑰女巫站在那片孤岛光圈里,低着头,像是在跟谁商量,又像已经太累懒得说话。吉姆拖着脚步,一只手扶着幕布,另一只手伸出去,很多只眼睛在脸侧、手臂上轮流睁开,轮流闭上。
“玫瑰……”他刻意压低嗓子,“凋谢的时候,才香啊……”
“跟我走吧,小明星。”他朝巨星伸出手,“离开这儿,离开灯光……没人会看见你掉色。”
台词和下午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台下真有一整片人。
冬透过 monitor 看到观众席里有人缩了缩肩膀,有人发出压抑的笑声,还有人抬手挡住了一点视线。那些细微反应都被黑暗吞掉,但他知道它们都被记录下来了:被门,被系统,被这场演出一起记住。
吉姆的眼睛这次没有往门那边乱飘。
他用力盯着巨星,认真地演完了自己的那段执着。那份认真让冬突然有一点说不清的压力——
连只剩这一小段戏的人,都演得这么拼命。
导演没有喊“卡”,只在 monitor 前轻轻点了一下笔。
“——到这儿。”对讲机里,他的声音平稳,“枪手准备。”
枪手按 cue 一步踏出暗区,长枪抬起的瞬间,金属冷光划过半空。
“哟。”他懒洋洋开口,“看来女士并没有同意你的邀请。”
他敲了一下枪身侧面的机关。
“砰——”
舞台下面某个装置应声启动,碎眼吉姆脚下的地板突然下陷,一块机关板“咔哒”打开,他整个人连同那句“跟我走吧”一起被吞进舞台下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很不体面的“哇——”。
观众席上先是静了一瞬,接着有零星的笑声、惊呼,再然后是一片整齐的掌声,把这段当成标准的“反派退场特效”。
冬看见 monitor 的一个角落里,门形装置静静立在后方,边缘光带暗着,像一块被竖起来的伤口,暂时没兴趣发炎。
“二幕结束,”导演在对讲机里说,“三幕全体就位。烈焰魔将准备。”
冬从折叠椅上站起来,掌心有一点汗。
观众席灯彻底熄下去,第三幕的音乐从低处爬起。
他提剑,深呼吸一次,看了眼脚边缩成一团的猫。
逻各斯“喵”了一声,尾巴抽了抽。
“我知道。”冬说。
他迈步踏出侧台,踩上那道标着【FM】的荧光线。
第一束光打下来的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台下坐满了人——那不是木板和钢梁的回声,而是一整片呼吸叠在一起,带着温度涌上来。
他本能想把这一切当成“系统测试”,在脑子里给每一束光、每一条走位标记编号。但这一刻,那些呼吸感太实际了,反而成了背景噪音之外,唯一真正刺入他神经的东西。
肥胖主持握着话筒从侧边跑上台,踩着音乐里的重音,声音拉得又亮又圆:
“现在,有请——”
他一挥手,光束切到冬身上。
“烈焰魔将!今晚由他,替我们守住这座城的烈焰——!”
观众席里有人鼓掌,有几声兴奋的口哨,还有人低低说了一句:“哇,这个好帅。”
按台本,这里应该接一长串充满火焰、誓言、燃尽一切的宣言,再配合舞台两侧的喷火机关。
冬没有念。
他只把剑往地上一顿。
金属和木板撞出一声干脆的响,透过整个舞台骨架震到观众席最后一排。
“以此利剑,开辟新路。”
枪手像早就习惯他不按稿走一样,立刻接上戏:他把枪扛在肩上,对着观众席扬了扬下巴:“我的子弹可不是魔术道具。”
观众笑了一下,掌声跟上。
主持顺势一转身,仿佛刚刚这一切全都在本子里:“诸位也看到了——这位大人不爱空话,只信手中的剑。”
话筒举高:“那今晚的证人与刽子手,就由我们的烈焰魔将一人担当了!”
一前一后,把冬那句硬生生缩成骨头的改词,包进了“寡言审判型魔将”的设定里。节奏没崩,气氛反而被往上一推。
冬能感觉到背后那扇门有细微的动静——轻轻地闪了一下,比下午明显,却还在忍。
他没回头。
——
第三幕往中段推进的时候,主持翻了一页台本,灯光自动切换成“Only one spot”的模式。
一束聚光从头顶打下来,只罩住冬,其余位置暗下去,连主持都只剩半个轮廓。
“若要为今夜押上一点赌注——”
枪手说着抬起枪,轻巧一扣,左轮弹仓“咔哒”一声弹出。指尖夹着一枚子弹,在灯光下晃了一圈,像是给观众看的小把戏,随后稳稳弹进唯一的空膛里。
他合上弹仓,手腕一抖,左轮飞快旋转起来,发出一串细碎的金属声,像一台缩小了的轮盘赌。
左轮停下,他让枪口安静地垂向地面,另一只手把话筒递向冬,笑意含在眼角:
“你愿意押上什么?名号?权柄?还是……你的亲人?”
按台本,这里冬该犹豫半秒,再喊出那个老套的“赌上一切”。
冬没有犹豫。
“亲人,”他回答,“不在赌桌上。”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停顿。
观众席安静得像被关掉了声音,只剩心跳和呼吸。
主持表情没崩,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接住了:“呵——连亲人都不肯押的赌徒,听上去像是小气。”
他往前一步,把话推向一个“看上去合理”的方向:“但诸位别忘了——这位押上的是他自己。”
枪手耸了耸肩,懒洋洋补了一句:“真正的赌桌上,拿别人性命下注的,九成死不体面。他这种,反而像那种赌到最后一口气,也不肯放别人的。”
观众不笑了,但注意力被牢牢钉在他们身上。
门的光带闪了一下。
这一次,冬听见了类似“低鸣”的东西,从舞台后方传来,又迅速被音乐和掌声掩盖下去。
台上短暂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静止:角色们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音乐拉长,灯光像在攒一个气口。观众以为这是蓄势,演员们则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空气的压力在往下压。
肥胖主持最先出声。
他把话筒举高,笑着对着那片黑暗的观众席半解说半开玩笑:
“既然今晚讲的是『赌注』——那总得请一位见证人,对不对?”
他朝灯桥的方向打了个夸张的响指:“那就让这座城自己,替我们选一个人——来见证今晚的结果。”
追光按原计划,应该回到主持身上。
但这一刻,它离开了冬和主持,滑过舞台边缘,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拨了一下方向,顺着观众席的坡度,一路扫了下去。
追光停在观众席中段。
那片区域坐着的观众愣了一下——在一圈突然聚焦的光里,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显得格外突兀:宽檐帽压低了脸,过大的外套把身形遮成一个糊糊的轮廓,围巾缠得过于紧,鼻梁上架着一副反光厉害的眼镜。
附近有人笑出了声:“这是抽到‘互动观众’了吗?”
追光没有移开。
它稳稳地落在那个人身上,仿佛在说——就是你。
那人缓缓起身。
他一边朝过道走,一边抬手,动作优雅地摘掉了那顶宽檐帽。
一头偏粉橘色的卷发从帽子下散下来,发梢卷成夸张的弧线,像糖果味的火焰。灯光一照,几缕卷发像故意做旧的霓虹。淡紫灰色的皮肤在帽檐阴影消散的一瞬间露出来,尖耳朵利落地竖在发间——典型的“优雅恶魔族”造型。
他摘下眼镜,眼神从被遮挡的“普通人”切回冷静锐利:一只眼微微眯着,带着笑,另一只眼角到太阳穴有一条醒目的红色图案,斜斜划过半张脸,像某种咒纹,又像只为舞台存在的妆。
过大的外套被他随手一甩,搭在观众席栏杆上。里面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领口是夸张的红色尖角大翻领,像张开的蝙蝠翼。领口下系着绿色与浅色条纹交错的领带,颜色活泼得近乎无礼。
灯光在他背后勾出轮廓——背后伸出一对不算大的蝙蝠翅膀,内侧是黄绿渐变,边缘发黑。腰间一条长长的粉色尾巴卷着,尾端像一只缩成团的小蝙蝠,嘴里叼着一张白色卡片,像邀请函,又像某种“通关券”。
侧台,有人用几乎要挤爆对讲机的音量低声道:“制作人要上台?……这段不在稿子里。”
导演没说话,只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的 monitor 上,那个人沿着侧边楼梯上台,每一步都踩在灯光最合适的位置上。
观众席先是愣了一瞬,然后缓缓爆发出一阵掌声——有人叫好,有人起哄:“原来是彩蛋啊!”
——
冬站在自己的光圈里,看着那个人——那位噩梦绅士般的男人——走向舞台中央。
他不需要别人介绍,就知道那是谁。
制作人。
琊先生。
舞台上的人微微调整自己的站位,像无数次排练过一样,主动为他让出一条“剧情的通道”。
玫瑰女巫站在那条通道的尽头。
琊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夹在两束灯光的交界处,确保自己和女巫都在最好的角度里。观众安静下来,等他开口。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轻易铺满整个空间,“一直以来,你们都看着她——”
他抬手,指向巨星。
“站在这座城的中心,站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你们以为,她属于这座城,属于这片灯光,属于所有为她鼓掌的人。”
“可是——”他微微一笑,“在我看来,她只属于她自己。”
巨星在角色里接上戏,抬眼看他,笑意虚弱又锋利:“那你呢?噩梦绅士先生,你认为你属于哪里?”
“哦,这就复杂了。”琊轻轻摊开手,“梦要属于做梦的人,门要属于敢走进去的人……至于我——”
音乐在这一刻悄悄转调,变成一种浪漫到近乎讽刺的旋律。
灯光悄无声息地收拢,只留下几束主光和轮廓光,把他们两人从整座舞台里剥离出来。
琊单膝跪下。
不知道从哪儿,他手里多出了一束花——深红玫瑰,花瓣边缘像被火轻轻吻过一样卷起,颜色从深红渐变到几近黑紫。
“就在今天,”他抬头望向玫瑰女巫,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心爱的角色,又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写死的名字,“在这扇门正式张开之前。”
“我,向她——”他刻意顿了一下,让观众有时间屏气,“提出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请求。”
“请你,从这座城里走下来,从这片为你设好的灯光里走出来。”
“站到我这边来。”
观众席炸了。
尖叫、哄笑、起哄声一层盖一层,有人大喊“答应他!”有人大喊“不要!”——这些声音被系统识别为“高能段落”,在观众席上方生成一片看不见的热云。
巨星在角色里抬起手,指尖碰到那束花。她眼里的神色一瞬间复杂得难以分辨:有角色的纠结,有演员的冷静,还有一点点真实的人在犹豫。
灯光分三块。
一块罩在琊和玫瑰女巫身上,他们并排,像一对站在世界边缘的共犯。
一块罩住冬和枪手——两个原本负责“守护女巫”的人,此刻被照在对面,成了被抢走东西的一方。
第三块光,远远罩在舞台后方那扇门上,光带略微变亮,像一只不急不慢睁眼的东西,在旁观这一切。
主持半走半跑,站在两块光的中间,用带一点解说感的语气对观众说:
“诸位也看到了——”
“这边,是这座城的守卫者:烈焰魔将,魔术枪手。”他一手指向冬和枪手,“他们奉命守护女巫,守护这座城的灯光。”
“而那一边——”他换个角度,向琊微微一欠身,“是偏偏要从他们手里‘抢走’女巫的噩梦绅士先生。”
观众笑声又起,掌声夹在其中,有人开始期待他们“打起来”。
——
枪手抬枪,枪口指向琊,眼神却紧紧盯着玫瑰女巫:“把女巫还给我们。”
这句原本是写给抽象“魔王”的台词,现在落在琊身上,比原版更合适。
琊转过头,慢悠悠重复了一遍:“‘还给你们’?”他似笑非笑,“在你们看来,女巫是属于你们的——而我,只是一个把你们的东西抢走的人?”
他转回视线,看向巨星,又看向冬。
主持像抓住了什么,赶紧用半解说语气插进来:“是啊——诸位要知道,女巫小姐也会做选择的。”
他对观众做了个夸张的摊手:“她站在哪里,不一定是别人安排的。”
观众席里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
冬向前走了一步。
他挡在枪手前面,抬剑,剑尖笔直指向琊。
“没必要和他废话。”他的声音低而硬,“不管以什么名义,我都会把她从你身边带回来。”
这句完全不在稿子里。
枪手愣了半秒。
观众先一步炸开:“哇——”“好凶!”有些人肩膀一抖,笑得更大声。
枪手反应快,立刻用一个半调侃的台词补上:“听见没?这是我们这一边——最不讲道理的那位。”
惹得观众席再度一片好笑。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烈焰魔将=简单粗暴、只会挥剑”的角色标签又被加粗了一笔。
琊微微一笑,轻轻叹了一句:“真是强盗般的逻辑。”
这话听上去是在说角色,其实每个靠得近一点的人都听得出——他是在评价冬这个人。
冬再迈一步,要靠近。
玫瑰女巫举起手,挡在两人之间。
她的动作既是在戏里护着“琊”,也是在现实里护着这出戏不要彻底失控。她抬眼看冬,眼里闪过一瞬不属于任何台本的东西。
主持在一旁连忙把这一幕拉回“节目”的轨道:“诸位也看到了——我们这位烈焰魔将大人,一旦认定一件事,就只剩下一把剑。那么——”
他凑近话筒,笑声压低:“他会怎么选呢?”
观众席安静下来。
安静得不太正常。
所有人都在等——等真正的爆点:打起来,或者门动起来。
门边缘的光带已经从细细一圈,变成了一种隐约发亮的环,像一只睁到一半的眼睛。舞台地板在极不明显地震动,只有站在上面的人感觉得到。
导演握着扩音喇叭,手心都是汗。
他想起自己下午对冬说的那句“晚上正式场,不会再喊卡”。现在就算他想喊,也已经晚了——唯一有资格此刻改戏的人,已经站在台上。
——
碎眼吉姆站在侧翼阴影里,抱着他的厚台本,所有眼睛都盯着台上那团纠结成一块的光。
他知道,按台本,他的戏已经结束了。
他的名字在终幕的角色表里,没有再出现第二次。
导演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想上场吗?”导演低声问。
碎眼吉姆好几只眼睛同时眨了一下:“可是我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导演抬了抬手里的总台本,又看了看台上那一幕近乎凝固的对峙:“现在——可没有什么剧本了。”
他把那本厚重到可以砸死人的台本举起来,又松手,让它砰的一声掉在椅子上。
“你想丢掉它,”导演看着吉姆,“根据自己的想法,站到灯光里去一次吗?”
碎眼吉姆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导演,那些眼睛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像在试图看穿他。
导演偏了偏头,视线重新回到舞台:“那就是现在。”
——
舞台上,冬握着剑,噩梦绅士的微笑纹丝不动,玫瑰女巫挡在中间,主持的话已经说到一个再往前就不知道怎么接的边缘。
气氛卡住。
像一条被拉到极限的弦。
“玫瑰女巫——”
一个声音忽然从侧翼传来,打断了这条弦之后的任何可能台词。
他带着剧场里不常听见的粗糙,生生挤进了所有预设节奏里。
“她是我的——”
冬回头的一瞬间,看见碎眼吉姆冲进了灯光。
他没有任何 cue,没有任何前奏,就那么从阴影里一头扎进舞台中央的那片光里。追光的系统立刻捕捉到这一块突兀的移动,几束光跟着他跑,观众席爆出一阵惊喜的叫声:“他不是刚刚被打下去的吗??”“哎哟,复活了?”
枪手吓了一跳:“喂、喂喂喂,你疯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时不时瞟向后方的门。
那扇门的光带已经明显亮起来了,像某种预热成功的危险装置。
“我当然疯了,”碎眼吉姆大声说,“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所有眼睛都指向玫瑰女巫。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的,鞋底在舞台上擦出刺耳的摩擦声。观众席里有人叫好,以为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三角纠纷最终乱入”。
噩梦绅士没有退。
他向前一步,挡在玫瑰女巫前面。
碎眼吉姆在离他还有一拳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因为他自己停了,而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缠上了他的脚踝和手腕。
冬看见了。
那些东西从门的方向爬出来,起初只是细细几根暗色的线,很快粗壮起来,变成带着刺的藤蔓。它们贴着地板一路爬到舞台中线,再猛地往上一卷,把吉姆的脚踝、手腕、腰、喉咙一圈圈捆住。
藤蔓的纹理和门上的裂纹一模一样。
观众席看见的,是极炫目的“黑影特效”——黑色的纹路从门那边蔓延过来,在灯光和烟雾的配合下,“逼真”得恰到好处。
碎眼吉姆被吊着往后扯。
他拼命挣扎,所有眼睛都大睁着,呼吸已经被勒得断断续续。就在他被拖离中心光圈的一瞬间,他仰起头,方向并不是冲着门,也不是冲着观众席,而是冲着噩梦绅士——琊。
“制作人——”他挤出一声笑,“我的表演……”
“您是否满意?”
话音一落,藤蔓猛地一收。
他整个人被拽向门的方向。
门的光带在这一刻猛地炸亮,原本像伤口的弧形框架似乎向内塌了一寸,形成一个真正的“入口”的形状——黑暗往外喷,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舞台上的布景在那一块被拉扯得变形,木板缝隙发出刺耳的呻吟声。
碎眼吉姆和那张被他攥皱了角的纸,一起被拖进那道“伤口”里。
没有机关的“咔哒”声,只有一声被吞噬的惨叫,在观众席的一片欢呼里几乎听不清。
门合上。
藤蔓收回,地板恢复原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观众席里爆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掌声。
“牛啊——!”“这特效太夸张了吧!”有人激动得站了起来,拼命鼓掌,完全当成了本场最炸裂的“反派终极惩罚特效”。
主持人的职业本能迅速接管了他:
“诸位看见了——”他举着话筒,对着那扇门大幅一指,“门从不偏袒任何一边。”
“对不合时宜的噪音,它只有一个去处。”
这句台词完美地帮门把谋杀包装成了一次“剧情正义”,也顺手帮整个剧组挡掉了所有可能的质疑。
冬没有鼓掌。
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着剑,盯着那扇门。
他知道——刚才那不是机关板。
——
舞台上有一瞬间的静止。
观众掌声还在,尖叫声已经开始往下落,变成一片轰隆隆的背景。主持和枪手互相看了一眼,琊先生仍旧站在那儿,一只手还保持着刚才“挡住吉姆”的姿势。
巨星的手指微微发抖,藏在裙摆的阴影里。
最近的那几个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另一个异常。
烈焰魔将的铠甲——开始发光了。
不是灯光组打上去的那种反光,而是从内部浮出来的火。
护手的花纹先亮起来,像被什么从里面一点一点点燃。火光沿着手腕、手臂爬上去,把原本只是装饰用的线条填满。
灯光组的频道里有人结巴了一句:“……刚刚谁把 FM 的火焰预设打开了吗?”
“没有啊,”另一头回,“这边没下任何新灯。”
冬低头,看着自己手背。
火焰从铠甲的缝隙里往外“长”,像植物长出新枝一样自然,既不疼,也不热,却带着一种清晰得近乎刺目的存在感。
他抬起手。
火焰顺势沿着他的手臂冲上去,缠到剑柄,再一路爬到剑尖。
剑刃被一层真实的火包裹成一条亮线——任何一个站在台上接受过安全培训的人都知道,这绝不在今晚的特效清单里。
观众席里有人小声惊叹:“哇——这是隐藏大招吧?”
还有人笑:“钱没白花。”
冬没有看他们。
他抬眼,看向舞台对面的噩梦绅士。
琊依旧微笑着,姿态优雅,仿佛刚刚被门吞掉的,只是一段精彩的节目而已。
冬握着剑,火焰在他指节边缘跳动。
他一字一句:
“制作人,我问你——”
剧院里的所有声音,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压低了一格。音乐退到背景,观众的窃窃私语也被挤到耳边之外,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在舞台的硬壳里回响。
“门的规则,”他盯着琊,“也对你有效吧?”
背后的门,光带连闪了几下。
低沉的“嗡鸣”从地板下传来,又迅速被压回去,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拼命按住它。
导演在暗处翻到总台本最后一页。
那行“——结局交由实时抉择”被汗水浸得有点糊,他盯着那几个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舞台上,冬手中燃着火的剑微微抬起,剑锋的亮线和门的弧光在空中对成一条看不见的直线。
所有人都在等——等谁先回答,谁先动。
灯光、门与火焰一起,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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