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这天，馥市忽然下雨。

　　不大，蒙蒙森森的，陈晨撑着伞，去了丽景花园 。

　　门开着，她抖了抖伞，靠着鞋架边儿放。

　　周云宁靠在门边儿，手里夹着烟，看着她这动作，忽然抬头往外看了一眼，筒子楼中间的天井很深，要往上看，使劲看，才能看到四方的天:“下雨了？”

　　陈晨放伞的手一顿，她“嗯”了一声，直起腰:“不大，地面都没湿，听不太到声音。”

　　陈晨知道他最近经常耳鸣，再加上失眠，日子过得黑白颠倒，状态就更差了。

　　进屋。

　　陈晨把饭盒扭开，一盒一盒放在桌面上。

　　主食是山药小米粥，配着一碟素菜，一碟小炒菜。

　　其实她们吃的不是这些，是陈晨跟叶韵梅强烈要求说，房客这么要求的。

　　周云宁能要求什么，给个什么东西 ，他看都不看，想起来就塞一口，想不起来就算了，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伺候的房客。

　　两人坐在地毯上，周云宁的胃口还是不好，粥只吃了一半，那盘小炒几乎没动，青菜也是随便捻了那么几根。陈晨在旁边看着，捏着筷子也有点食难下咽了。

　　陈晨怀疑，他根本没有尝出味道，否则照叶韵梅的手艺，怎么可能不吃光。

　　他吃完，靠在背后的沙发沿儿，垂着头，发丝挡在眼前。

　　陈晨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玉器一样瓷白，没有生机。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二院那个晒太阳的女孩。还有赵晖师兄说的那些话。

　　沟通沟通……

　　陈晨放下筷子。

　　“怎么不吃了？”筷子碰着碗沿发出很小的一声脆响，周云宁被惊醒，回过神，扭头看她。

　　“吃饱了。你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一点。”陈晨侧头，看他要睡着的样子。

　　他“嗯”了一声，果不其然，慢慢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没一会儿，陈晨就听到他和缓的呼吸声。

　　周云宁这一觉睡的很沉，陈晨知道前段时间他的睡眠是好了一点，最近又开始坏了。

　　大约跟那些电话，也就是赵晖问她的病因，有关。

　　陈晨肩膀有点酸了，实在坚持不住，就扶着他的脑袋，轻轻的放在地毯上，又从房间拿了枕头被子出来。

　　电视开着，声音降到无，陈晨按到央视七，电影频道。

　　有电影在播，名字叫《搜索》，高圆圆演的。

　　女主查出淋巴癌，心灰意冷乘公车没有让座被拍，暴露到网上，引起全民公愤。

　　与此同时，老板娘以为她是老板的小三。

　　网友，老板娘 ，老板，记者纷纷入场，对女主进行了一次名叫网暴的围猎，电影最后以女主的自杀而结束。

　　演职人员表在屏幕上滚动起来的时候，她扭头，周云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窗帘拉着，屋里很黑，电视屏幕闪过的光线落在他瓷白的脸上，影影绰绰让人有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睁着眼睛，视线长久的停在电视屏幕上。

　　过了一会儿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上面隐约露出字样。

　　他没动。

　　陈晨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把手机捏了起来，递给他。

　　“不接吗？”

　　他就着她的手，看了眼手机屏幕，呼吸好像忽然之间停了，过了一会儿，他移开视线，侧头，有点烦躁的揉了揉头发:“放哪儿吧。”

　　“为什么不接？”陈晨看着周云宁。

　　周云宁像是没想到她会再次张口，侧过一半的头慢慢又扭了过来。

　　“你爸爸的电话，为什么不接？”她说的更直接了。

　　周云宁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看清她的意图，唇角忽然挂着一个讥讽的笑:

　　“电话不接，这也要管？”

　　话很刺耳，他从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陈晨眼睫颤了颤，仍然没有移开视线，像是下定决心 。

　　她知道，这段时间不仅他在逃避，她也是，她怕她一不小心就会是成为下一个会伤害到他的人。

　　就像从前，那些破坏掉他内在秩序 ，在他身上留下脓疮的人。
　　所以百般小心。

　　但那天跟赵晖的一番交谈过后，她反而想明白了。

　　周云宁身上的脓疮并没有消失掉，也不可能因为她那些关怀得到治愈。因为那是疮，不挤出脓，疮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他这个人因为这个疮死掉，才算完……

　　就像疗养院那个女孩，前两天她看到了赵晖发的朋友圈。
　　女孩跳楼了……

　　陈晨咽了咽口水，把那些难过跟忐忑一起咽下去，她张口解释:“我不是要管 ，是你生病了，你……”

　　“啪”的一声，她手里的手机忽然被他夺过去，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屋里一片寂静，像是火山爆发之后，炙热褪去，只有冷。

　　陈晨在手机摔地的一瞬间，狠狠打了个寒颤，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转头，目光从哪些手机碎片移到周云宁的身上。

　　他做完这一连套的动作，像是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他已经坐了起来，头抵着在沙发上，胸膛剧烈的起伏。

　　“你是不是，在网上看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呼吸逐渐平复，试探出声，又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陈晨没有说话，看他这样子，原本打好的腹稿，忽然吐不出来了，因为他比她想象的反应还要大……

　　“还是，那天晚上，在水泥小道，我喝醉了……”他的视线落在地毯上，没有聚焦，但眉头蹙着，仿佛努力回想，但自从抑郁后，他的记忆力就不好了，那些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事记不清了，那些带来伤痛的记忆却久久不消散。

　　“这段时间，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一直在，是我说了什么梦话，说了什么……”

　　陈晨攥了攥手指，她的指尖有点发麻，不知道是刚刚周云宁夺手机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还是因为手机举的太久……

　　“肯定是在网上看到什么……”他像是想定了。

　　“周云宁，怎么从来没听你提到过你家里人？”陈晨轻轻吐了一口气“你妈妈，你爸爸。你有兄弟姐妹吗？”

　　陈晨的声音轻轻的，比往常还要轻，她知道她说这些话一定会触怒他，但又不得不说，还留有那么一点侥幸，仿佛语气轻一点，伤疤揭开的时候就不那么疼:

　　“你出事后，他们有联络过你吗？”

　　陈晨闭上了眼睛，再睁眼。

　　周云宁已经坐起了身，他抬头看她，冷漠愤怒充斥他的眼睛，好像有两团火，要把她烧掉，但没有喷出来，他在极力忍耐，额侧几根青筋暴起来，半天只说出一句:
　　“说够了吗？”

　　陈晨的喉咙涩滞在哪，好像上锈的机器，嘴巴也涩滞的张不开。

　　不张开，他就会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某一天，爬上天台……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的家人。”

　　“你是我什么人？”他的气息很重，几乎牙碰着牙吐出这句话。

　　陈晨一下哽住了。

　　他起身，鞋踩在地上，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起伏的情绪把他的体力耗尽了，他有点踉跄的把门打开了。

　　“滚！”

　　还是失败了。
　　陈晨想，他什么都不愿意说，不愿意对她说，高估了自己。

　　起身把茶几上的空饭盒拎在手里，把他的拖鞋也拎起来。
　　门半开着，他的影子倒影在地上，暗暗的一团。
　　陈晨踩着那影子，走到玻璃帘前，弯身把鞋放在他的面前，好像第一次来，他也忘记穿鞋……
　　抬头笑着说:“地上凉，把鞋穿上吧。”

　　他没应，看都没看，侧着脸。

　　陈晨眨了一下眼睛，强咽下泪，张口还是露出一点哽咽声:“我走了，再见。”

　　像是被这声再见触动到，又似乎是她身上那股寂静流淌的悲伤。

　　周云宁的鼻息抽动了一下，忽然攥着她的手臂，带着一个劲往后推。

　　玻璃帘因为他的动作，哗啦啦的响，门开着，一点雨水声响在耳边。

　　人砸在墙上，疼痛袭来的瞬间，陈晨闻到了泥土的腥味。

　　潮湿的，黏腻的，好像血的味道……

　　他们在门后光照不到的暗角。

　　离的很近，近到周云宁身上那点强撑着的气息一点一点从他捏在她手臂上的手指关节漫过来，陈晨被裹紧到近乎窒息，她有点不敢抬头看他。

　　但又不得不去看他，她想知道他什么反应，她不想放过这机会。

　　触碰到他眼睛的一瞬间，他的眼眶忽然发红，但还在极力忍耐:“谁都可以这么对我，就你不能。”

　　陈晨有点惊诧，跟刚才的话题毫不相干的一句。
　　为什么，

　　就因为被寂寞无助包裹，有人已不讨厌的方式送来了温暖，就

　　“为什么？”

　　依赖不是喜欢，她知道的，但对着突兀冒出来这句无关紧要的话，她忽然鼓起勇气，想问点什么，问出问不出都不要紧……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很短促，紧接着眉头蹙了一下，眉梢落下来，他瘪了瘪嘴，眼里冒出一点水光，陈晨只看到这么一点。

　　他没有回答，脸埋在她的脖颈里，没一会儿，陈晨后脖颈那块皮肤就被洇湿了。

　　她这才意识到，周云宁是真的哭了。

　　认识他到现在，他好像一直被疲惫和紧绷包裹，她从来没见过他的眼泪。

　　“就是不能。”他的语气有点固执又有点心安。

　　陈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出事，他们联系过我，但他们问都不问我……”

　　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了，像个猛然被抢走糖果说不出话的小孩，只剩下在原地打转的愤怒困惑和不解，最后委屈出声:

　　“他们不相信我。”

　　陈晨觉得湿的不止后颈那一小块皮肤……

　　门半开，她望出去，屋檐下的雨水，滴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的响

　　她的心好像也下起了雨。

　　她的手放在他的背上，虚虚一搭，能碰到的好像只是骨头。

　　陈晨心里一疼:

　　“那你有问过他们吗？”

　　她的声音很轻，响在耳边，细细听，好像还带了那么一点酸涩的调。

　　但听起来又莫名坚定。

　　“不能问的那些，那么就再等等，可以问的这些呢？”

　　周云宁没有说话，陈晨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周云宁直起身，抬手蹭了一下眼泪，跟她并肩靠在墙面上，垂着头，陈晨能看到他凸出的颈骨。

　　他太瘦了。

　　“问？”

　　话音不解，但他没有扭头过来，即便感受到陈晨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

　　“所有的人犯了罪，都要问清了，问清楚才好判刑，或判释放，或坐牢，或死刑，不能不问，就这么在心里给人定罪，那样对于双方都不公平。”

　　施暴者逃之夭夭，被施暴者永远画地为牢，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语音暴力是最无形的伤人武器。

　　问清了，才能决定，到底要怎么样。

　　那点迷茫倏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比刚才更强烈的恼怒与讥讽，他转头，冷笑着的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

　　“你以为你能帮我吗？凭什么，凭你送的这些东西，凭这几句轻飘飘的话？”

　　他侧头，没再看她，只剩下一道生硬紧绷的下颌线:“滚，以后别再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