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脑内冰冷声音的尖锐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针，反复扎刺着秦阳摇摇欲坠的意识。那些关于“背叛”和“加倍的痛苦”的诅咒，与身体对那一点点温热触碰悄然形成的可悲依赖激烈地拉锯着，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撕扯得近乎断裂。

　　又一次喂药时间。

　　莫朗小心翼翼地用温蜂蜜水送服了极微量的新型镇静剂。或许是连日来的精神煎熬太过剧烈，或许是药物开始更平稳地起效，这一次，秦阳没有立刻陷入昏沉或平静，反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

　　他睁着眼睛。

　　瞳孔映着病房天花板单调的白色，却依旧像是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雾，空洞，缺乏焦点。但比起之前那种彻底封闭、完全沉浸在自身世界的状态，又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区别。仿佛暴风雨过后，海面暂时平息，虽然依旧阴霾密布，波涛暗涌，但至少能隐约看到水下模糊的轮廓了。

　　他清醒着，却又并非真正的清醒。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只是暂时停止了挣扎和嘶喊，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微弱而均匀。

　　莫朗完成喂药，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床边，低头凝视着这样的秦阳。

　　日记本上记录的那些细微变化——对阳光的片刻凝视，无意识的咀嚼，指尖的蜷缩，擦拭脸颊时那瞬间的放松，还有上次那石破天惊的困惑眼神——所有这些碎片，在他心中慢慢汇聚成一个模糊却充满诱惑的猜想。

　　那层坚冰，是否真的……被凿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个冲动，毫无预兆地、强烈地涌上心头。

　　他想试一试。

　　他想呼唤他。

　　不是平日里那种安抚性的低语“没事了”或者“别怕”，而是真正地、呼唤那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那个或许还沉睡在废墟之下的、真正的他。

　　这个念头让莫朗的心脏骤然收紧，手心微微冒汗。他知道这极其冒险。可能毫无反应，可能瞬间惊扰这份脆弱的平静，甚至可能引发更剧烈的恐惧和抗拒。

　　但他无法压制这个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靠得近了些，近到能清晰地看到秦阳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的浅淡阴影。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仿佛怕惊扰一只沉睡的蝴蝶，又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危险的试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无比的慎重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阳阳……？”

　　两个字。

　　一个久违的、带着童年气息的昵称。

　　一个除了早已逝去的母亲和外婆，几乎再无人会这样呼唤他的名字。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仿佛耗尽了莫朗全部的勇气。叫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属于两个小男孩在阳光下追逐嬉戏的模糊画面，伴随着巨大的愧疚和痛楚，猛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秒。

　　两秒。

　　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是那片空洞的安静。莫朗的心缓缓下沉，几乎要被失望淹没。果然……还是太心急了吗？他果然……听不见，或者早已忘记了这个名字代表的含义……

　　就在他几乎要直起身，放弃这次徒劳的尝试时——

　　他看到了。

　　秦阳那如同蝶翼般低垂着的、许久未曾有过自主颤动的眼睫，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真的只有一下。轻微到如同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涟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莫朗捕捉到了。

　　他的呼吸瞬间屏住。

　　紧接着，更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一幕发生了。

　　秦阳那双原本涣散地、毫无焦点地望着天花板的瞳孔，在那一下细微的眼睫颤动之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开始向内收敛。

　　那层蒙着的灰雾似乎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拨开了一丝。

　　瞳孔的边缘变得清晰了一些，仿佛相机镜头在模糊中艰难地尝试对焦。虽然整个过程极其短暂，可能只有半秒都不到，那聚焦的企图显得如此力不从心，很快又再次涣散开来，重新变得空洞……

　　但是！

　　不再是全然的、死寂的无反应！

　　那瞬间的、试图聚焦的努力，虽然失败了，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莫朗所有的心理准备。

　　不是幻觉！

　　他不是完全隔绝的！他听到了！他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哪怕那反应微乎其微，几乎被庞大的疾病症状所淹没，但它真实地存在过！

　　莫朗猛地站直身体，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指尖都在发颤。他需要紧紧握住床尾的栏杆，才能稳住自己瞬间有些发软的身体。

　　巨大的、汹涌的狂喜和希望，如同破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冷静和克制。眼前甚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有些发黑。

　　他看到了！

　　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原状，虽然秦阳看上去依旧迷茫而空洞，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变化从未发生。

　　但莫朗知道，他看到了那微弱的回响。

　　像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对着虚空呼喊了千万遍，终于，在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来自极深极远处、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但却真实存在的——

　　回声。

　　“阳阳……”

　　莫朗在心中再次无声地、用力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烙进自己的灵魂里。

　　希望不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它有了重量，有了形态。

　　就是那一下眼睫的颤动，和那瞬间试图聚焦的努力。

　　微弱，却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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