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陆初七起初只道是趟寻常差事，事实证明他还是想难了。

　　一路东进，饿殍枕藉的景象触目惊心。衣衫褴褛的百姓望见这支黑压压、人人覆面的队伍，如同见了索命阎罗，几乎是瞬间便丢下手中那点可怜的棍棒、农具，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地磕头求活。

　　然后，他们就都知道青州有个鱼娘娘能撒豆成兵，这支队伍就是她的天兵天将，鱼娘娘看到了他们的苦难，她的手一指，天兵天将就带着救命的粮食和药来解救平民百姓。

　　这离奇的神话像野火燎原，比陆初七的队伍跑得还快。

　　陆初七乘着这阵野火，今天推三城，明天过五县，竟似闲庭信步。不知不觉间，便引着身后三千黑衣黑甲的天兵，走到了齐州府那巍峨高耸的城墙之下。

　　驻足望去，自己这边士气如虹，兵甲精良。三千人列阵如墨色乌云，沉沉压在齐州城头。

　　反观那号称雄城的齐州，城楼高耸依旧，细看之下却连个守门士卒的影子都寻不见，城门洞开，寂寥得诡异。
　　“来都来了。”陆初七咂咂嘴，“总得进去瞧瞧吧？”

　　这一瞧，才知内里乾坤。

　　偌大的齐州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气沉沉。街道上秽物横流，臭气熏天，昔日繁华荡然无存。

　　父子几人领着亲兵直扑刺史刘大人的府邸，一路竟无一人阻拦，如入无人之境。青天白日之下，那位刘刺史正与几名貌美侍婢行着不堪入目的苟且之事……

　　陆伏说自己可没偷看。

　　总而言之就是，这一幕极大刺激了单身且仇富的□□，烧得他眼珠赤红，理智尽失，怒吼一声拔刀便捅。

　　刘刺史都未及哼一声，血红的肠子便稀里哗啦流了一地，污了满堂锦绣。

　　然后陆伏忙着带领亲信清理污秽，焚烧尸体，分发药材，以及保护齐州府的文书图册。

　　陆初七和□□连带他们身边几个亲信，在这座富贵乡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醉生梦死”四个字怎么写。

　　美酒佳肴、金玉满堂，晃花了他们的眼。

　　鱼十五娘的案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封书信。信笺素净，笔迹沉稳，却透着一股焦灼。她目光扫过，没留意那些缠绵的思念与关切，只找见了“生死”二字。

　　信是陆伏写的。因子不言父之过，他措辞很艰难，抛开思念和关切不谈，说陆初七已然接收了刘刺史遗留的玉盘珍羞和貌美姬妾。

　　上行下效，几个从他们还是土匪时就追随的心腹下属，也开始有样学样地“接收”城中富户的宅邸、财物、女眷。军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不仅是高级的将领，普通士兵更是难以自持，劫掠从偷偷摸摸升级为明火执仗，甚至闹出了人命。

　　陆伏坦言，他快压不住了。

　　送信之人是梁大业。

　　他就是张二娘的丈夫，陆伏手下队正之一。

　　梁大业察言观色的水平很高，从陆伏越来越紧锁的眉头察觉出了不对劲，再加上自己在陆伏手下郁郁不得志许久，他决定搏一次，这次顺便送上厚厚一沓各级将领欺男霸女的明细。

　　鱼十五娘翻动纸页，越翻，心越沉，越翻，指尖越凉。

　　贪婪比瘟疫蔓延得还快，从没见过富贵的人忽然见了金山银山，没有人能守住底线。

　　“向来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啊。”鱼十五娘一边感叹，冰冷的失控感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什么撒豆成兵，什么救苦救难，什么神仙娘娘。

　　她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薄茧，指尖微颤。

　　“神仙能派出这样一群欺男霸女、烧杀抢掠的天兵天将吗？”鱼十五娘的嘴角冰冷而苦涩，愤愤摔了信函，雪花一样的纸张夹杂着她的愤怒。

　　“简直是自掘坟墓！”

　　这父子几个粗豪有余，心思简单，绝想不出神仙借势这等刁钻邪门的法子。

　　“是谁出的主意？”鱼十五娘霍然抬首，目光如两道冷电，凌厉地扫过堂下端坐的一圈谋臣心腹。

　　短暂的死寂后，颜耕摸了摸鼻子，悻悻举起手，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那个，哈哈，没错，正是不才。”

　　鱼十五娘叹了口气，自从治好了痢疾，颜耕整个人好像进化到了一种新境界。

　　以前他是少了点心眼子，现在他好像心眼有点太多了。

　　算了，现在再追究这个也没有意义了。

　　“你得去齐州。”坐在一旁的姜娘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把陆五扣下，你带朱司马去。陆初七若执迷不悟，不肯收敛……”她顿了顿，吐出的话语冰冷如铁，“就趁机杀了他。”

　　满座郎君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现在他们总算看出来，鱼十五娘年纪轻轻就懂权谋之术，原来真是家风使然啊。

　　一直沉默的朱玉立刻起身，毫不犹豫地附和姜娘子：

　　“某资历浅薄，独自领兵恐难震慑陆刺史，反易激起兵变。若要根除军中劫掠之风，非要娘子亲临，用雷霆手段处置才行。”

　　鱼十五娘不置可否，目光如炬扫视满屋座上的人，问：“谁能疾行？”

　　空气凝滞了一瞬。

　　都这会儿了还不表忠心就等着一块死吧！

　　他们大多都亲眼见过鱼十五娘是怎么带着人发动政变，搞死那些“不识大体”的前任官员的。

　　看着很好说话的一个娘子，不管是救济流民还是东进齐州，没人能违拗她的心意。

　　无论是一路跟随、没怎么吃过苦的萧兰、颜耕，还是年事已高、须发皆白的陈与共，所有郎君在巨大的压力下齐齐起身，拱手肃立，声音汇成一股洪流：

　　“某愿往！”

　　鱼十五娘点了几个青年人，同时欲让陈与共留守青州城。

　　陈与共再道：“某虽老迈，筋骨尚健。愿为娘子马前卒。姜娘子深谋远虑，又是娘子至亲，不如让她留守青州城。”

　　出人意料地，对这个安排，堂下竟无一人反对。这看似突兀，细想之下，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合理。

　　末了，颜耕再次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某还有一请！如今各地豪强割据，或称王，或称公，或称君。娘子坐拥青、济两州，民心所向，神意眷顾。来日无论是西进、南下、北上，再以‘娘子’相称，已不合时宜。‘娘娘’二字，又流于神怪，易生歧义。某斗胆，请娘子进位——称‘女君’。”

　　女君。

　　鱼十五娘唇角微扬，笑意如冰河初解，带着一丝锋锐的明悟。

　　是夜颜耕捧着厚厚一摞书，摸黑去寻鱼十五娘。

　　“《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明天就要带兵去齐州了，怎么，你叫我现学兵法吗？”昏黄的烛火照见鱼十五娘漆黑如墨的瞳仁，照见颜耕谪仙般的面庞。

　　他们距离这样近，只隔着一张又长又窄的书案，可是又那么远，两张面孔永远也不会靠近。

　　“女君虽然读书不少，但这些兵书向来为世家珍藏，不轻易流于外界。某今日确实是为向女君献书而来。”

　　刚起的称呼，颜耕已经叫得很熟练了。

　　鱼十五娘的指尖有难以察觉的颤抖，她近乎贪婪地去翻看这些泛黄的纸张，那里面有她最喜欢的知识。

　　能御使权力的知识。

　　颜耕就这样沉静得看着她，仿佛要用眼睛亲吻她的面颊。

　　灯花爆了。

　　颜耕从半梦半醒的迷离中醒过来，趁着鱼十五娘翻书的间隙，他好像忘掉了一切礼仪，幽幽道：“我可以以颜家未来家主的身份，说服兖州刺史效仿登莱两州归顺你。”

　　“然后呢？有什么代价？”鱼十五娘头也不抬便问道。

　　“你怎么算得这么清楚。”颜耕苦笑。

　　鱼十五娘不假思索：“你给的太多了，想要的肯定更多。我可是商人啊。你说说看，我买不买得起。”
　　“嫁给我。”

　　鱼十五娘错愕抬头，眼前正是张光彩远胜烛火的美丽面容。

　　“不可能！”
　　“兖州在沂山和蒙山之南，直冲徐州，我这几年都不会进军，你可以放心。”

　　颜耕微微蹙眉，语气里有一丝无奈：“我不是为这个，我长得比陆伏好，我比他读书多，我还是琅琊颜氏未来的家主，这趟去齐州，无论成与不成，陆家对于军队的掌控必定大不如前，你不再想一想吗？”

　　合上书页，鱼十五娘坐直身体正色道：

　　“这和美貌才学无关。我不能，也不会成为世家大族的一面旗。”

　　颜耕尚有一丝希望，抿着嘴开口：“我，我不是让你和陆伏离绝。我可以，我可以和他不分大小，就像女人们那样。”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样自甘下贱的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得到一句想要的肯定。
　　鱼十五娘摇了摇头。

　　“子原，如果我是个郎君，你是娘子，我会不假思索地同意你的提议。因为这实在是是一桩非常划算的政治交易。”

　　颜耕只觉得心里嘴里都是苦的，他问道：“有什么区别呢？”

　　“你很看重家族、门楣、名声这些东西，但这些我都没有，你说想娶我，有多少是因为我，有多少是代表你的家族投机，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这样的名门望族，于我只会是拖累。”

　　“而且，我不爱你。”鱼十五娘看着颜耕桃花似的眼眸，很认真说道。

　　“我没觉得你很爱陆伏。所以，我真以为我有机会的。”

　　鱼十五娘微微一笑：“见笑了，我最爱的大约是我自己。”

　　颜耕默然许久，又问道：“你不肯为名门望族所带累一丝一毫，看来你的志向很高是吗？”

　　“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很高。”鱼十五娘与颜耕对坐，面上一派坦然，她侃侃道，“最早占据青州，只是因为我们家有钱无权而已。可是既然坐在官衙里，我就看不得老百姓受苦。疫病来了，我发现飞地也不能维持住太平，所以，现在我想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权力，好庇护更多人，叫他们都能吃上饭，穿上衣。”

　　“世无饥绥，这是个很宏大的愿望，像圣人的愿望。”颜耕抿着嘴评价道。

　　鱼十五娘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世无饥绥，这话很好听，那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吧。我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但我想做好每一步。我有了青州，青州的百姓就要吃上饭，占了齐州，齐州百姓也得好好过活。”

　　“子原，你也要好好活。”

　　颜耕眼眶里圈着的一滴泪，终于慢慢滑到了脸颊上。

　　他缓缓起身，冲鱼十五娘行叩首大礼，话语掷地有声：“颜耕愿助女君成就宏愿，鞠躬尽瘁，九死无悔。如有贰心，叫我黄沙盖脸，尸不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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