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与金葵

　　兰亭午在玄关换鞋，见奶奶拿着拖把从她的房间出来，后者瞥见孙女双眼直视，吓了一跳：“你什么回来的，都不说一声。”

　　夏镜台解释道：“奶奶，我们刚回来。”

　　她一看见孙子，眼神欢喜：“思远请了私厨来家里做饭，镜台有什么想吃的，我叫大厨给你加菜。”

　　“奶奶不用了。请他们按照预先准备的做就好。”

　　兰亭午换好鞋后，就回了房间，不打扰她老人家享受天伦之乐。

　　她回到房间后，看到了桌子上摆放整齐的礼物，给手机充电之后，分门别类地将送的礼物摆放好，之后打开电脑找了部电影《红龙》。

　　兰亭午看到多拉德童年受外祖母虐待的情节，想到了爸爸的母亲，她的奶奶。

　　奶奶很不喜欢她和妈妈，奶奶有好的东西从不叫她吃，却对堂弟百依百顺。

　　爷爷去世后的一年，她和妈妈去奶奶家过春节，奶奶却讽刺她们怎么不去外婆家了。

　　外婆对她很好很好，知道她来会早早就洗刷被子、椅子——她所要用到的东西，会把屋子弄得干净整齐。她之前的身体不似现在健康，有回请假在外婆家养病，外婆会在街天去买骨头、山药之类滋补的食物给她补身体，会给她买许多好看的衣服，吃饭的时候会叫她多吃点，连睡觉就只许她和另一个表姐一起睡。

　　奶奶却不是这样的，同样是养病，对她态度特别差，想吃肉不给买，想吃鸡要苦求才吃上了一只跛脚的鸡，鸡腿都要堂弟吃上一口才轮到她吃，她能对奶奶有什么希望，她有洁癖也是这个原因。就连妈妈生她，都不愿意帮忙去带，反倒是姑姑生了儿子，奶奶上赶着去带，还特意养了很多只鸡给她补身子。奶奶对女儿和媳妇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她不明白为什么奶奶这么重男轻女，可能觉得儿子可以传宗接代，在家照顾他们吧，可是后来她的儿女都不怎么愿意给她养老，除了爸爸是大哥，被这些弟弟妹妹吸血，每月要给很多养老费他们才愿意赡养她。后来爸爸积劳成疾去世了，妈妈也遇到了夏叔叔，带着她嫁人了。

　　而今这个奶奶一样重男轻女，奶奶见别人家生了男孩炫耀，很是羡慕。不过，兰亭午被这些童年的心理阴影整怕了，她请求妈妈嫁给夏叔叔也不要生孩子，害怕被抛弃……

　　兰女士同意了，且不说对女儿亏欠良多。她也知道生养孩子的幸苦，身体变化带来的各种不适和不便、精神上的抑郁，生产过程中难以忍受的疼痛以及不可预估的风险，生了孩子后遭受的生育损伤，后半夜起来喂奶，换尿布，放弃工作在家养孩子遭受的冷眼，工作后就连孩子放学都没能及时接回，让她孤零零留到最后……太多痛苦无可诉说。

　　兰亭午听到兰女士的呼唤，她暂停了电影，让电脑进入睡眠。

　　她出了房间，见餐厅长方形的餐桌上的菜都齐了，洗手之后同家人入座。

　　她跟兰女士和夏叔叔坐一边，爷爷奶奶和夏镜台坐一边，大厨在里面收拾厨房。

　　牛腩土豆、萝卜排骨、冰糖炖猪肘、西兰花炒虾仁、红烧鳗鱼、牛肝菌炒肉、番茄鸡蛋豆腐汤。

　　兰亭午默默吃饭，听长辈们聊了一会儿，见奶奶不时夹菜给夏镜台。

　　她有洁癖。以前在食堂吃饭，有个同学点了馄饨，吃的时候不小心放辣椒酱放多了，问她吃辣吗？她说吃。然后同学就拿着用过的汤勺舀了几个馄饨放到她的碗里，她都来不及阻止。幸好同学吃得差不多了，未免同学伤心，她等她出去才倒掉。

　　还有一回，跟舍友出去吃饭，她见一个舍友拿着筷子在一盘辣子鸡扒拉找鸡肉，她看到之后，就没有夹过那盘菜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后来她才知道，她们是因为她有钱才邀请她去买单，实际上她吃到的东西很少。

　　不知道他们聊到了什么，兰亭午回神时，听见奶奶阴阳怪气地说，小姑娘戴些金、玉呀的太贵重，就怕压不住福气，损了阳寿。

　　兰亭午想到奶奶从她房间出来，应该看过她的礼物了。

　　兰女士和顺道：“婆婆，我倒觉得她福气厚，才拥有这些。”

　　“太贵重了，也不知道换些别的，要是坏人看见不得盯上了。我看送的那些叶子就挺好，你们不是有个词叫环保吗？这多环保啊。”

　　兰亭午闻言笑了一下，没想到溪月送的礼物脱颖而出了。

　　奶奶又开始一言堂：“还有思远，你送的什么杯、碗，能看又不能吃，应该也很贵吧。”毕竟看起来那么精美，电视上什么古瓶、古碗可是拍出了天价。

　　夏思远有些尴尬，论昂贵比起那些翡翠、金镯，他的礼物实在不起眼，只知道亭亭喜欢这些国风的东西。不过，在画莺苑的生日宴所有的费用他出了。

　　兰亭午见他久不回答，道：“谢谢夏叔叔，我很喜欢。”

　　奶奶一听，觉得如她所料，又是一大笔钱，气恼道：“花了那么多，都换不来一声爸爸，都不知道是什么心肝做的，养条狗还会帮忙看家，养女儿就只会花钱、赔钱。”

　　“奶奶，您别这样说。”夏镜台看了对面兰亭午的脸色，道：“您的观念早就不适用了，亭亭很优秀。”

　　“那也不见她也考上重点大学……”奶奶嘀咕，想起养老院，有个像她年纪一样的女人都有两个孙子了，他们还时常去看她，又忍不住道，“听说要放开三胎了，思远你不打算和瑛瑛再要个孩子？我和你爸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够帮着带。”

　　虽然她早知道她现在这个媳妇明确说不要孩子，还是忍不住要问，毕竟思远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的话还是要听的，而且媳妇还能生，不工作也有人养，医疗水平也高了。

　　兰女士听她刚才这么贬低女儿，还想要孩子，坚决道：“婆婆，我实话告诉您，我嫁之前早去医院带上节育环了，这辈子就生亭亭这一个。”

　　兰亭午听了之后，眸中隐有泪光，将心疼、悲哀、委屈等各种情绪咬牙忍耐了下去。

　　奶奶看了一眼夏思远，怨怪道：“怪不得那么久生不出来，怕不是像之前那个也要当个女强人，听说她到现在都没人要，女人在家生儿育女，照顾公婆才是正道……”

　　兰亭午又想起在《女巫：不可战胜的女性》里的话：男孩们被鼓励用最冒险的方式去计划自己的未来轨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只要她的身边没有男人，其在这个世界上取得成功的前景就会被描述得悲悲戚戚的。

　　兰亭午食不知味，将筷子放在筷枕上，突兀一言：“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完就回房了。

　　兰女士也将筷子放下，看了一眼夏思远，向他们说了一句，也起身离开。

　　“哎哟，脾气长进了，还学会甩脸了。我当媳妇的时候，比这苦的多了去了，不照样熬过来了。当年，我生孩子还是在家生的，就只有一个接生婆，哪有现在技术那么先进……”

　　兰女士如风过耳，敲了敲女儿的房门。

　　兰亭午见到兰女士，心头的委屈、生气、心疼种种情绪，用痛苦和忍耐筑起的提防霎时崩塌，哭了起来。

　　《以爱为名的支配》：当亲密关系中发生矛盾，一般都是立场更强的人主张自我，立场较弱的人哑口无言。立场较弱的人即便有怨言也不敢说出口，这种时候就会生闷气、闹别扭，然后，还会哭泣。

　　兰女士关好门，坐在床上拥着她。她知道她女儿受委屈了，她有些怀疑当初的决定了，他有他的苦衷，可她和女儿的痛苦难道就不值得被体谅？

　　“妈妈，当时你痛吗？”兰亭午想，应该很痛、很痛。

　　兰女士拿着床头柜上的纸巾擦了她的泪珠，道：“很痛，但都过去了。”算上生产的痛苦，两次这么痛了。

　　她变得沉默，想问兰女士会不会后悔生了她，养育她应该也受了很多苦吧……

　　“亭亭，别乱想，我会永远爱你。”

　　兰女士的声音坚定温柔，冲散了她心底的阴霾。

　　作家伊丽莎白·吉尔伯说，这世上有三种女人：一种是天生做母亲的人，另一种是天生做阿姨的人，还有一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该允许靠近小孩3米之内的人。

　　不是人人配得起母亲这个身份的，有些母亲根本不爱自己的孩子，甚至会伤害、控制他们。兰亭午觉得幸运，遇到了好母亲。她感激道：“妈妈，我也爱你。”

　　“亭亭，我订了蓝莓蛋糕放在冰箱里，你还有肚子吃吗？”兰女士笑道。

　　兰亭午破涕为笑:“大大滴有。”

　　兰女士出了房间，看见夏思远扫码给大厨尾款并送他出门，公公婆婆若无其事在沙发上看电视，只有夏镜台与她对视。

　　“妈，亭亭怎么样了？”夏镜台随她到了冰箱处。

　　“她想吃蛋糕了。”兰女士的声音很平静。

　　她将蛋糕放在桌子上，拆开丝带，打开盒子，拿蛋糕刀切了几份放到夏镜台放置后的几个纸碟中。

　　“拿去给爷爷奶奶，你也吃点。”兰女士说完就带着两份蛋糕回了房间。

　　兰亭午接过，看着层次丰富，有大颗蓝莓的蛋糕，尝了一口，愉悦道：“好吃，酸甜可口，中间还有蓝莓奶冻。”

　　兰女士看着她的笑容，有些心酸，又有些骄傲。

　　过了许久，兰亭午看完了电影，洗漱护肤过后，在床上看到了夏镜台一早发过来的消息。

　　他说奶奶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以及祝她生日快乐。

　　兰亭午回了谢谢。她知道他作为既得利益者，无法感同身受。她与奶奶的观念不同，或许她曾经过的很苦，可自己受过的苦为什么要延续到另一个人身上。

　　《以爱为名的支配》：身为女人，比起女儿，她们更渴望生儿子。因为她们很清楚生女儿得不到任何好处，顶多只能在家务事上得到一些帮助。反过来，如果儿子出人头地，母亲将来就能得到“皇太后”的待遇。生了女儿将来也只能看着她跟自己一样被囚禁在桨帆船底舱，不能带头鸡犬升天，所以女人拼了命想要儿子，想要更多儿子。

　　她隐约想起了一些话：让自己过得精彩，才是对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最大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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