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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藏踪
傍晚六点十五分,青河村的电话铃声像一道突然绷紧的弦,猝然划破雪后沉滞的寂静。
听筒贴在耳边,能听见电流细微的嗡鸣,混着那头年轻警员小张急促的呼吸,像被什么攥住了喉咙,间或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细碎得如同雪粒落在枯叶上——他显然正把脸埋在纸堆里,每个字都透着被寒风呛过的沙哑:“陈探长!阿翠的床头……有人放了张纸条。”
陈霜宜的手指瞬间收紧,话筒外壳的裂纹深深嵌进掌心,发出细不可闻的“咯吱”声。
“内容。”
“这上面写着,吾久不归,盼儿…”
盼儿…盼的是阿翠?
陈霜宜的脑子瞬间浮出一个人的名字。
沈明远。
窗外的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浓稠起来,像泼翻的墨汁,将天边最后一点残光也晕染成灰紫色。
她望着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那些交错的纹路里,仿佛浮出“盼儿”两个字的影子——这两个字像一块冰,顺着脊椎缓缓爬上来,带着祠堂地窖里特有的阴湿寒气。
是沈明远?他真的回来了?
青河村的雪比城里要厚上许多,踩下去时“咯吱”作响,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像陷进柔软的棉絮,却又透着刺骨的冷。
临时办案所是间借住的民房,土墙上糊着旧报纸,边角已经泛黄卷翘,屋檐下悬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尖端泛着冷光,像一把把倒悬的水晶小刀。
陈霜宜推开木门时,冷风卷着雪粒呼啸而入,桌上的煤油灯猛地晃了晃,灯芯爆出几点火星,在墙上投下她晃动的影子,忽明忽暗,如同水中的倒影。
老警员赵大山正蹲在铁皮炉边搓手,通红的指节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
见她进来,他连忙站起身,手里捏着一张对折的纸条,指腹因为长时间攥握而泛白,纸边被摩挲得有些发毛。
“探长,你看这个。”他把纸条递过来,声音里带着被炉火熏过的沙哑,“今早起炕时发现的,就压在阿翠枕头底下。那丫头睡得沉,嘴角还挂着口水印子,半点没察觉夜里有人进过屋。”
陈霜宜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粗糙的草纸表面,纤维里嵌着细小的麦壳,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哪个学生用旧的习字本上随手撕下的,断口还带着没扯净的绒毛。
展开时,草纸发出轻微的“哗啦”声,炭笔写就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笔画潦草而凌乱,“吾”字的一竖斜得厉害,几乎要冲破纸的边缘;“归”字的走之底拖得很长,墨迹在末端晕开一小团,像一滴墨落在雪地上,洇出模糊的轮廓;唯有“盼儿”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炭粉几乎要嵌进纸的纹理里,笔锋里带着一种久未提笔的生涩,却又透着股执拗的劲儿。
“探长,怎么就你?陆专员怎么没来?”老马从里屋掀开门帘,棉布帘子扫过门框,带起一阵风。
他手里还攥着块擦枪布,布上沾着些黑灰,看见陈霜宜独自进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更深了些。
陈霜宜把纸条凑近灯盏,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凹凸的笔画,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最近累得很,让他在城里歇歇吧。”
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纸条上,没敢抬眼——炉子里的火苗“噼啪”响了一声,映得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她没给老马继续追问的机会,转身走进里屋,将纸条平摊在桌上。
桌面是粗糙的木板,带着经年累月的划痕,纸条放上去时,草纸的边缘微微翘起。“老马,你觉得,这会是谁放的?”她的手指反复揉搓着那几个字,指腹能感受到炭笔划过的涩感,眉头紧锁着,像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老马凑过来,眯起眼睛盯着纸条,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散开。
“探长,这个‘盼儿’,这不很明显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笃定,目光紧紧锁在那两个字上,“这肯定是沈明远写的。这小子,八成是回来了,想借着这纸条,给咱们带点关键线索。”
老马的话像一束光,突然照亮了陈霜宜心里某个模糊的角落。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被雪光反射过,带着骤然明晰的光彩。
她再次将纸条举到灯前,仔细端详着那些潦草的笔画,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急切:“对啊!他会不会就是要带线索回来?你看这‘归’字,拖得这么长,倒像是在说,他走了很久,终于要回来了……”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外面轻声絮语。
炉子里的煤块烧得通红,映得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却驱不散陈霜宜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
她捏着纸条的边缘,草纸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来,仿佛能触到写字人落笔时的迟疑与坚定——沈明远,这个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名字,终于随着这张雪夜纸条,重新闯入了青河村的寂静里。
陈霜宜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老马见她频繁叹气,小心翼翼地问到,“探长,你说实话,陆专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霜宜的目光从纸条上挪开,落在铁皮炉里跳动的火苗上。
火光映在她眼仁里,明明灭灭的,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纸边缘的毛茬,好半天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又散了。
“能出什么事。”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炉子里的火,“就是前阵子查案熬得狠了,昨天在办公室趴了半宿,眼下乌青得像被人打了。我让他在巡捕房歇着,把积压的卷宗理理,省得回头又被署长念叨。”
老马显然没全信,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煤块“滋啦”一声炸开火星,映得墙上贴的旧报纸边角更黄了。
“也是,陆专员那股拼劲,跟你一个样。”他挠了挠后脑勺,指缝里还沾着擦枪的黑油,“前儿个他去祠堂地窖,愣是在里头蹲了大半夜,出来时棉袍上全是福尔马林的味儿,洗了两回都没散。”
陈霜宜没接话,只是抬手按了按眉心。
那里还隐隐发胀,像昨夜没睡好的余劲。
她想起今早离开巡捕房时,陆川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往里瞥了一眼,看见他趴在桌上,胳膊底下压着张火车票,日期是明天,终点是北平。
桌角的咖啡杯空着,杯底结着层深褐色的渍,像干涸的血。
“探长?”老马见她半天没动静,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事。”陈霜宜直起身,将纸条仔细折好,塞进衬里的口袋,草纸的硬边硌着心口,“阿翠醒了吗?我去看看她。”
里屋的炕烧得正热,阿翠还睡着,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她侧身蜷着,小手攥成拳头抵在嘴边,呼吸匀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炕沿边放着个粗瓷碗,里面剩着小半碗粥,粥皮已经结了层膜,看来是今早没喝完的。
陈霜宜在炕边坐下,替阿翠掖了掖被角。
“阿爹……”阿翠忽然呢喃了一句,眉头皱了皱,又沉沉睡去。
陈霜宜的指尖悬在她额头上方,没敢落下去。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她母亲。
她起身往外走,刚掀开门帘,就看见老马正对着纸条出神。
见她出来,老马连忙把纸条折好递过来:“探长,要不……我去城里看看陆专员?就说村里没事,让他安心歇着。”
陈霜宜接过纸条,指尖触到老马掌心的温度,比炉子里的火还暖些。
“不用。”她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软,“他要是想歇,谁也劝不动;要是不想歇,你去了也没用。”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窗纸被雪粒打得“簌簌”响,像有人在外面轻轻敲。
陈霜宜望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昨夜陆川送她到巷口时,他围巾上沾着的雪粒,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颗泪。
“老马,”她忽然开口,“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有点放不下的事?”
老马愣了愣,挠了挠头:“那可不。就像我家那口子,总惦记着给娃攒够学费,哪怕天天起早贪黑磨豆腐,也觉得值。”
他顿了顿,看了看陈霜宜手里的纸条,“探长,你是惦记陆专员,还是惦记这纸条上的事?”
陈霜宜没回答,只是将纸条重新揣回口袋,指尖攥得紧紧的。
草纸的纤维扎进掌心,有点疼,却让人清醒。
她知道,有些事,躲不过,就像青河村的雪,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准时落下来,盖掉旧的脚印,却盖不掉藏在雪底下的根。
炉子里的煤块渐渐烧透了,红得像块烙铁。
陈霜宜望着那团红,忽然觉得,陆川办公室里的那张船票,或许不是为了走,是为了等——等一个能让他放心离开的理由,或者,等一个让他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眼前散开,像个没说出口的答案。
“老马。”陈霜宜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铁皮炉上跳动的火苗里,声音轻得像落进雪地的羽毛,带着点说不清的不专心。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镜架边缘反射的光晃了晃,像是她心里没定住的念头。
“咋了,探长?”老马搬起靠墙的长板凳,凳腿在泥地上拖出“吱呀”的声响,他挨着陈霜宜坐下,粗布棉裤蹭过板凳的木纹,留下点白花花的雪渍,“你今儿很不对劲啊?自打进门就没松过眉头,跟那纸条上的字较上劲了似的。”
陈霜宜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着,那里有道旧伤,是去年追嫌犯时被碎玻璃划的,现在还能摸到浅浅的凹痕。她忽然抬起头,话到嘴边又顿了顿,嘴唇抿成条直线,像是在跟自己较劲。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倒像是在催她把话说出口。
“陆专员他,留学前在北平有没有…”她的声音突然快了起来,像被什么赶着似的,字句挤在一起,“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后来分开了的。”
这句话几乎是在一秒内说完的,尾音还没落地,她就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生怕别人听清楚,又像是怕自己反悔。
铁皮炉里的煤块“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她耳尖泛起层薄红,连带着眼镜片都蒙上了层水汽。
老马被她这一番话惊得差点从板凳上滑下去,手里攥着的擦枪布“啪”地掉在地上,黑灰沾了满裤腿。
他瞪大了双眼,眼角的皱纹都跟着绷紧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探长,你…你在想这事啊?”
他这一声问得太响,惊得里屋传来阿翠翻身的动静,两人同时屏住呼吸,直到听见那孩子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松了口气。
老马捡起擦枪布,在裤子上胡乱蹭了蹭,忽然换了副语气,把“探长”换成了更亲近的称呼:“哎呀,阿霜啊。”
老马在他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大,鬓角已经染了霜白,平日里总爱把“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都多”挂在嘴边。
他对陈霜宜和陆川这群年轻警员,向来像自家孩子般照看,谁受了委屈,谁藏了心事,他一眼就能看穿。此刻见陈霜宜为这点儿女情长烦心,索性抛开了上下级的拘谨,语气里带了点长辈的温和。
“以我对小陆的了解,他肯定没有。”老马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陈霜宜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木纹,听着老马的话,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又飞快地压下去,假装在认真思考。
煤油灯的光透过镜片,在她眼底投下两团小小的光晕,像是落了两颗星星。
她忽然把眼镜摘了下来,露出双格外清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平日里藏着的柔气。
她用指腹揉了揉酸胀的眼窝,那里还残留着熬夜查案的红血丝,再把眼镜戴上时,镜片后的目光亮了许多。
她转过身,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老马的肩膀,棉袍袖子扫过他胳膊上的枪套,发出“窸窣”的轻响:“老马,明天你跟我去村里找找沈明远的下落。”
她的语气突然明朗起来,像是心里的雾散了,每个字都带着股笃定的劲儿:“他如果真想给我们带来线索,就一定不会离开这个村子!”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些,风也变得温柔了,窗纸上的影子不再乱晃,倒像是定住了。
老马看着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心里那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成,明儿天不亮我就去叫上赵大山,把村里的老井、破窑都搜一遍。那小子要是藏着,保管给揪出来。”
铁皮炉里的煤块渐渐烧成了白灰,屋子里的暖意却没减。
陈霜宜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掀开门帘一角。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
她忽然觉得,沈明远留下的那张纸条,或许不只是线索。
“吾久不归”,是说他自己;“盼儿”,或许是盼着有人能揭开当年的真相,盼着那些埋在雪底下的冤屈,能重见天日。
回到桌边时,老马已经把明天要用的手电筒、麻绳都收拾好了,堆在墙角,像座小小的山。
炉子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灭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只有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图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恰好落在“青河村”三个字上。
陈霜宜望着那道光,忽然笑了笑,原来有些谜团,只要心里的灯不灭,总有被照亮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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