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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宠
一墙之隔,涴儿无聊坐于画眉撒青纱帐后,边轻摇素罗绢扇,边细细翻看内衙门送来的夏衣料子。
暗青色的烟罗,稀疏绣着柳叶合心,隔着浓淡湖光,化成一岸秋日柳堤,遮不住的衰败。
春玉听着外间清晰的落叶声,偶尔夹杂小太监漫不经心地脚步。明明春日凋零,但蓬莱宫犹自沉浸在往日的春色,连时常卧于屋檐下的猫都犯懒,几次从树枝滑下。
衣角惊扰落花,春月打帘步入,小心呈上今日膳食。涴儿打开看了,只见乌黑漆木中,有两盘油腻腥气的炖油边肉。
春玉瞥见,心下有气,当即骂道:“见风使舵的阉人,竟敢拿这东西敷衍您。”
涴儿合上食盒,笑道:“如今我没了恩宠,位分又低,尚膳监的人凭何善待?更何况,因着那碗燕窝,大公公手下一个干儿子挨了板子,几寸长的枣木,打的小腿皮开肉绽,他想出口恶气也难免。”
春玉冷脸,眉梢挂着一丝恨意,低声道:“您是皇上的嫔妃,尊贵的主子,哪里是他们能作贱的?往日您风光时,一个个扒着,才过小半月,竟这副作派,实在狗眼看人低。您还年轻,皇上若念及旧情,早晚会复了您的恩宠,到时可要狠狠打他们的脸。”
涴儿轻哂,胭脂唇上衔有微微勾起的笑,似一牙新月。抚摸着一旁夏衣料子,她避而不谈恩宠,反指着熏笼道:“皇上来不来咱们都得架锅煮饭,你将熏笼拿来,我自己做些小食。等吃了饭,再去要些草木灰,咱们拿来腌鸡蛋吃。”
春兰旋即转身,可春玉依然忿忿,一张俏丽面庞染了薄薄怒红,极力压住气,她沉沉道:“采女,您就是好性,这样的饭食衣料,哪里是您该用的?”
涴儿看着她笑:“我的好春玉,再气就老了。”
春玉嗔道:“采女,您还笑!”
烛光噼啪炸开,红艳艳的一团光与日光交织,不偏不倚映入涴儿面庞,含笑轻抬了手,她指着外间连廊,道:“蓬莱宫住过先帝初最得宠的万德嫔,这连廊便是为其所修,何其恩宠,然,不过短短几年,孝靖太后入宫,她再未得幸,郁郁而终。听闻她死前曾奉血书于乾清宫,只求与先帝再见,但……”
她哀哀叹着,为宫墙里的薄命红颜,“终是蹉跎了,至死,德嫔也未见天颜。书上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皇上的垂青不过一念之间,余下的,都是宫中漫长的岁月,多笑笑吧,以后有的哭呢。”
春玉愣了,问:“您何必说这样晦气的话?左右您年轻,总有机会再得恩宠。”
涴儿敛了笑,道:“往后的事儿任谁也说不准,先顾着今日吧。”
“得过且过。”她低眉,再翻起了书。
春玉失魂落魄从里屋出来,踏入庑房,迎着昏黄油灯,春兰放下针线问:“玉姐姐怎么了?走路跟丢了魂一样。”
春玉满腹牢骚,苦笑道:“方才与采女说了会儿话,眼瞧着皇上不来,采女竟也不争不抢。”
春兰冷嗤道:“宫中人人都知她出身卑贱,说不得皇上也嫌她,又哪里有底气争抢?”
春玉听得这话,蓦然转眸,疾声厉色斥责:“放肆,主子的事儿岂是你我能议论的?当心被人听了惹祸上身!”
春兰重重搁下针线,饱满秀气的眉紧蹙,两缕发丝俏皮垂下,松松搭在身上,此刻也随之飘扬,“好姐姐,蓬莱宫如今自身难保,您就是再忧心,也盼不来皇上。没了恩宠,这位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依我看,还不如拿了钱换个主子投靠。再说,往日也不见您多瞧得上她?”
春日末尾的光透过,夕阳余晖混着腐败花香,夹杂淡淡泥腥,一股脑钻入人的鼻腔,猝不及防打入心间,化作风、落成雨,潮湿片片。
春玉怔然许久,道:“春兰,背主的东西,在宫里没人待见。”
春兰不屑,唇角轻勾道:“背主?她算什么正经主子?皇城奴婢的主子是皇上。”
春玉叱责道:“越发浑说。”
春兰噙口茶,别头傲气道:“我已经打听好了,六十两银子便能调去公主身边伺候,只要我细细服侍,早晚能得贤妃娘娘青眼,总比一辈子困死此处要好。”
春玉愕然,不想春兰已然生了离心,只得好言劝说:“伺候公主哪里容易,贤妃娘娘可不如咱们采女好性。”
春兰哪里听得进,笑吟吟望着她,又咽口冷茶才幽幽开口:“姐姐,您莫不是羡慕我?”
春玉噌地起身,白净面皮染了羞红,神情逐渐阴翳:“在你心里,我是这么个人?”
春兰见她生了气,慌忙转变神色,娇娇悄悄倚进她怀中,撒着欢道:“好姐姐,我看您净护着李氏了,心下吃醋。左右她是主子,往日承恩最多,就算失宠也过得下去,不用咱们多管闲事。”
“咱们呐,多操心自己,待到宫女满二十五岁出宫,早不是待嫁年纪,若不多得些赏赐,拿何物傍身?”
春玉虚虚环住她,心间火气消了不少,趁四周阒然,不由叹息道:“再大的富贵,也得先有命享。”
眨眼四月十五,皇长子生辰。宫里的戏班子早早起来涂脂抹粉,珍珠掺了鹅灵芝的香粉、玫瑰汁子融了蜜蜡的口脂、纤细的指尖轻揉,点点化作香艳唇色,小戏子们你来我往,栀子味的梳头水混着女子清香,似春日的桃李,热热闹闹的争抢着出头。
外头宫女不停催促,慌忙打帘出来,庭院乌泱泱挤满人,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竟是齐了。头插红绒花,戴珠饰的宫人俏生生站立,勾着脖颈快步呈上清茶果品,转身往前头去。
正殿里,卫昫身穿锦袍,戴虎头貌,因大皇子为小辈,嫔妃们未着吉服,只插戴首饰时,比往日略隆重些。点翠发簪、吐珠凤钗、珍珠花钿、浓浓脂粉,衬的年轻容颜如花骨朵般娇艳,春风一度,桃羞杏让。
尚后衔住温柔的笑,扫过在场女人,朝卫祎道:“妹妹们许久未装扮这样隆重。”
卫祎浮起笑,道:“今儿是高兴日子。”
尚后露出小女儿情态,嗔道:“扰扰香云湿未干,鸦领蝉翼腻光寒。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诸位妹妹是女为悦己者容,皇上得空该去看看。”
卫祎轻笑,“皇后所说有理,但国事繁忙,朕一时也不得闲。”
尚后长叹道:“若臣妾生为男儿,便可为您分忧了。”
卫祎一听,随即朗笑,秀致眉目晕着浓浓笑意,“皇后何必自谦,你是大魏皇后,朕的内人,掌管内廷调度,功劳可是外间臣子所不能及的。”
两人正低低笑着,忽有蔷薇香扑鼻,抬头一瞧,原是何贵妃摇扇走近。她今日穿了身香妃色绸衣,大红洒金裙,头戴小花冠,腰间挂着环佩玉珠,行走时能听得玎玎脆响。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纵然尚后与她水火不容,却也不得不欣赏那张脸。
何贵妃来到跟前,细声问安道:“臣妾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卫祎随意指了指身旁椅子,笑道:“快坐。”
甫一落座,何贵妃柔声问:“皇上同娘娘说什么呢?臣妾瞧您好久未这样开怀了。”
卫祎斜倚身子,拢了笑意道:“朕与皇后闲话家常,贵妃来的正好,昫儿一直盼着你。”
提及孩儿,何贵妃兀自低笑,抿唇道:“昫儿都多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还巴巴赶着找臣妾,说来倒是臣妾不是,未能好好教导。”
卫祎轻拍她的手,道:“朕的孩儿,不必拘泥于规矩,朕只希望他平安长大,好继承朕的基业。”
闻言,尚后掐紧掌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挤出抹笑,她道:“皇上待昫儿期盼颇深,拳拳爱子之心,叫人感动。”
何贵妃抚弄鬓发,眉梢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得意,颇为挑衅瞧了眼尚后,随即温温柔柔道:“皇上厚爱,咱们的昫儿若知道了,怕不忍让您失望,定会好好吃饭读书,成为像您一般顶天立地的人。”
卫祎笑着挥手,两位嫔妃趁意送来卫昫,他起身掂了掂人,朝贵妃道:“昫儿壮实不少,你养的好。”
何贵妃行至身畔,拿帕子轻轻拭去幼子嘴角蜜水,“皇上,臣妾瞧着昫儿眉眼长开了,越发像您,将来定是丰神俊朗。”
卫祎蹲下细细瞧了,见长子眉眼果真有自己三分模样,不由心神激荡,心间泛软,说出的话更显温情:“你生的美丽,咱们的孩子自然不差。”
何贵妃羞涩一笑,俏脸羞红道:“臣妾当不起皇上夸奖。”
二人低头耳语,青丝相绕,脉脉含情,夹在中间的锦衣孩儿玉雪可爱,紧紧攥着父母手指。一家三口,天伦之乐,此情此景,论是谁贸然前去,都显多余。
皇后静静端坐,唇角的笑如春日消融前的冰雪,慢慢上凝,最终消散。
一缕苦涩爬上她的眼角,她不自觉抚摸,掌下肌理如寂然花蕊,在夜晚被遗弃。
尚后长吁一声,掩下苦涩,近前提醒道:“皇上,开宴了,今儿尚膳监备了好些昫哥儿爱吃的菜。”
卫祎瞥了眼,笑道:“你们等久了,快些入座吧。”
皇帝发话,众人纷纷寻了自己位子,撩衣落座。眼见时候到了,卫祎便命人在乾清宫外放炮仗,噼里啪啦炸了会儿,宫里渐渐更显热闹。炮仗音儿刚落,那边儿唱戏班子粉墨登场,一开嗓,清脆嘹亮,众妃忍不住叫好。
皇城的几个孩子,大公主寿山早坐不住,立即下来在宫女衣裙中穿梭往来,卫昫见了,也耐不住,一同玩去了。
卫祎不拘着他们,招呼人仔细照料,便自顾自与皇后、贵妃饮酒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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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扰香云湿未干,鸦领蝉翼腻光寒。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唐 赵鸾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