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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三月初一,德王的回信到了。
没有请罪,没有退田,只有一纸绵里藏针的“陈情”。
“臣载堃惶恐顿首:陛下明鉴,沉氏田产事,实系下人不察,臣已严惩管事。然‘煽动民变’之说,实属构陷。海刚峰素以刚直闻,然刚则易折,直则易偏。臣闻其在应天巡抚任上,因追索徐阶田产,几至徐家破门——徐文贞公乃三朝元老,于国有功,海瑞尚且如此,何况臣一远藩?”
“今陛下幼冲,太后垂帘,首辅在乡。朝中或有宵小,欲借清丈之名,行削藩之实。臣不敢自辩,唯望陛下念太祖血脉,勿使亲者痛,仇者快。”
“至若历年赋税,臣自当补缴。然清丈之法,可否稍缓?待陛下亲政,再行定夺。此非臣一人之愿,乃天下宗室之心也。”
信末,盖着德王金印,笔画凝重,透着百年藩王的底气。
朱翊钧看完,将信轻轻放在案上。
“他在威胁朕。”他声音平静,“说朕年幼,说母后干政,说张先生不在——意思是,现在朝中无人能真动他。”
冯保低声道:“德王在山东经营四十年,庄田遍布六府,与兖州鲁王、青州衡王皆联姻。若真动他……”
“若真动他,天下藩王都会兔死狐悲。”朱翊钧接口,“他们会觉得,皇帝要对自家人动手了。”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山东、河南、湖广。那些标着朱红色记号的点,都是亲王、郡王府邸。
“可若不动他,”他转过头,眼中映着烛火,“海瑞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他们会说,皇帝果然护着自家人,新政不过是做样子。”
“陛下……”冯保欲言又止。
“朕知道。”朱翊钧摆摆手,“等等海瑞的回信。”
海瑞的回信,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决绝。
三月初三,八百里加急直送乾清宫。信不是奏疏,是私人信函,但字字如刀:
“臣瑞再拜:陛下手书,臣已跪读。陛下言‘沉疴不可骤攻’,臣深以为然。然德王之疾,非沉疴,乃溃痈。不割则烂及全身,不除则祸延社稷。”
“陛下欲待河工毕、浙江定,此仁君之虑。然黄河何日能清?浙江何日能定?待陛下万事俱备时,德王府吞并之田,恐已不止万亩;受其盘剥之民,恐已不止十万!”
“臣在乌程,见乡民有卖女偿债者,问其债主,皆曰‘王府庄头’。臣查账册,沉氏代管之田,岁入三分归王府,七分归庄头胥吏。德王所得不过皮毛,然其名在,则恶吏可借虎威;其印在,则小民无处申冤。”
“今陛下欲缓图,乃是宽纵。宽纵一日,则民苦一日;宽纵一年,则国蠹深一年。待陛下亲政,恐已尾大不掉!”
“臣非不通权变之人。若陛下有难处,臣愿赴济南,当面质德王于王府。若臣查证有误,甘受极刑;若德王果有罪,请陛下赐臣尚方剑,斩其管事,夺其庄田,以谢天下!”
“若陛下仍不许——”海瑞的笔迹在此处顿挫,墨迹深重,“则臣请挂冠归琼山,永不入朝。非负陛下,实不忍见太祖基业,毁于子孙兼并之手!”
信到此戛然而止。
朱翊钧握着信纸,久久无言。
海瑞把他逼到了墙角——要么立刻办德王,要么海瑞辞官。而海瑞一旦辞官,天下人会怎么说?清流会怎么想?他们会说,皇帝连海刚峰都容不下,新政果然是骗局。
“好一个海刚峰……”他低声苦笑,“真是半点余地都不留。”
当夜,梦又来了。
这一次,不是未来的自己,而是更远、更破碎的场景。
他看见一座孤城,城墙残破,旌旗零落。城头站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极瘦,眼眶深陷,眼神里是穷途末路的绝望。
“祖宗……子孙不肖……”那年轻人对着北方叩首,泪流满面。
然后他看见那年轻人踉跄走下城楼,走进一座歪斜的亭子。亭上有匾,字迹模糊,只辨得一个“煤”字。
年轻人解下衣带,悬于梁上。
朱翊钧在梦中想喊,却发不出声。他看见那年轻人最后望了一眼紫禁城的方向,眼中是全然的空洞。
接着画面碎裂,化作漫天大雪。雪中,那支辫发裘服的军队再次出现,旗帜上绣着狰狞的龙形。他们驱赶着无数汉民,像驱赶牛羊,走向关外苦寒之地。
有一个声音在风雪中回荡,苍老而悲怆:
“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朱翊钧猛地坐起,大口喘息。
这一次,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坐在黑暗里,任由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梦中的景象太过清晰——那个自尽的皇帝,那座叫“煤山”的亭子,那些被驱赶的百姓……
还有最后那句话。
“朕非亡国之君……”
他忽然想起梦中那个腐败怠惰的自己。若自己将来真变成那样,那亡国的,不就是自己这一脉子孙?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三月初五,江陵的信到了。
张居正的回信很简短,显然是在孝中仓促写就:
“陛下亲鉴:海刚峰之奏,臣已闻。刚峰如古之汲黯,社稷之臣也。然其性过刚,恐折于众口。”
“德王事,可分三步:一,陛下明发上谕,申饬德王,命其限期退田缴赋,此为先声;二,遣科道御史赴山东,查王府庄田实况,此为实证;三,若德王抗旨,则以‘违制’罪削其护卫、减其岁禄,此为惩戒。”
“三步走毕,天下藩王皆知陛下底线,而德王仍保性命,亲亲之道、国法之严,两不相悖。”
“至于海刚峰——陛下可密谕:许其严查浙江清丈,该杀则杀,该革则革。待浙江事毕,调其入都察院,总核天下清丈。刚峰之才,当用于督百官,非困于一省。”
“新政如舟,刚峰如帆。帆太满则舟易倾,需陛下为舵手,掌方向,调张弛。臣在孝中,言不尽意,唯愿陛下圣心独断。”
信末,又添一行小字:
“闻陛下多梦魇,臣心忧甚。孝陵有老道长,善安神之术,或可荐于陛下?”
朱翊钧读完,长长舒了口气。
张先生到底是张先生。三步棋,既敲打了德王,又安抚了海瑞,还给了天下人交代。更重要的是——他把海瑞调离浙江,调入都察院。在地方,海瑞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利剑;在中央,在皇帝眼皮底下,这把剑才能用得稳、用得准。
“传旨。”朱翊钧提笔,“按先生所言,明发上谕,申饬德王,限期三月,退田缴赋。另,调海瑞……”
他顿了顿,改了主意:“不,先不调。给海瑞密谕:朕许他在浙江放手去干,该办的官,一个不留;该退的田,一亩不少。待浙江清丈毕,朕另有重用。”
冯保迟疑:“陛下,若海公在浙江办得太狠……”
“那就让他狠。”朱翊钧抬眼,眼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浙江那些豪绅,也该有人去刮骨疗毒了。至于骂名——朕和海刚峰,一人背一半。”
三月初八,圣旨发出。
同日,朱翊钧做了一件事。
他召来钦天监监正,问:“煤山在何处?”
监正茫然:“回陛下,京师北有万岁山,俗称煤山,乃永乐年间堆土而成……”
“带朕去看看。”
“陛下,煤山乃内苑之地,草木荒疏……”
“朕要去。”
半日后,朱翊钧站在煤山之下。
山不高,土丘而已。因宫中取暖所用煤炭堆积于此,故名“煤山”。此时初春,草木未发,一片萧瑟。
他独自走上山顶。那里有几座亭子,都破旧了,彩漆剥落。
其中一座,和他梦中一模一样。
朱翊钧站在亭前,久久不动。春风料峭,吹起他衣袍下摆。
“陛下?”冯保在身后轻声唤。
“冯伴伴,”朱翊钧忽然开口,“你说,一个皇帝,要昏聩到什么地步,才会在这座亭子里……自尽?”
冯保吓得扑通跪地:“陛下何出此言!我大明国祚绵长,陛下春秋鼎盛……”
“朕就是问问。”朱翊钧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起来。”
他走下煤山,没有再回头。
但那一夜,他给张居正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三句话:
“先生所言三步,朕已行之。刚峰之事,朕从先生议。另,煤山已观,无甚风景,然朕心记之。道长不必荐,朕自有安神之法——使天下安,则朕心安。”
送出信后,他摊开奏章,开始批阅。
黄河的工费,浙江的案卷,辽东的边报……一本一本,批到深夜。
烛火映着他年轻的侧脸,专注而肃穆。
梦中的景象还在心头,但已不再是恐惧,而是化作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像一块压舱石,让他在这惊涛骇浪的朝局中,稳住了心神。
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他在批奏章,在治国,在往前走。
那就够了。
窗外,三月的夜空无星,只有一弯冷月,孤悬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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