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

　　阿瑶笑了：“我丢谁的脸关你什么事！怎么，想当我嫂子呀？那你可别想了！我哥看不上吃药结丹的女修！”

　　程心：“你！”

　　阿瑶闪到一边，晃晃手中的茶饼说：“唉，你可小心点儿！要是这东西打碎了，我哥会生气的。”

　　程心还欲说些什么，玄门正殿的鹤鸣钟已经响起，宴会快结束了。

　　峰主常年闭关不出，宴会之类的日常行事皆由程心代为主持。此时她也应当回去送客，不能再在这里与阿瑶纠缠了。

　　没有办法，程心只恨恨瞪了阿瑶一眼，转身朝正殿飞去。阿瑶则继续自己的节奏，晃晃悠悠地踱步上山。

　　有诗云，风烟捻翠云鹤白，九千九百仙人洞。

　　这玄门仙山之上，坐落着大大小小无数的洞府。日月轮转，沧海桑田，在漫长的时光碾磨中，洞里的仙人们旧的去，新的来，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这些洞府万年不变，屹立不倒。也许，只有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这些洞府才会随着仙山一起灰飞烟灭吧。

　　阿瑶顺着小道，略过这一排排洞府，不关心谁来，也不在意谁去，只一路向上，往更深处走。等她行至玄一峰主峰时，陡峭的悬崖上只有零星几座洞府了。阿瑶靠在悬崖边，看漫天云霞变幻。

　　这里的云霞被施了术法，时不时会变幻出玄门历代大能的英雄事迹。久远些的，有仙魔大战，群英诛十妖等，近来的，有峰主斩白虎，谢昆灭恶蛟。

　　是的，今日新添，谢昆灭恶蛟。

　　谢昆在冥海深处斩杀了千年蛟龙，修为暴增，突破元婴境巅峰，升至化神境。今日的宴会就是为了庆祝他进阶成功。

　　阿瑶看着云霞中的谢昆，剑眉星目，丰神俊秀，与蛟龙战斗时，身手利落，招数凌厉，当真英姿卓绝，不禁感叹一句：“不愧是史上最年轻元婴境。”

　　通玄、明窍、筑身、灵海、结丹、元婴、化神，七个境界。普通修士想要走完这七个境界通常需要五十到一百年左右，尤其是结丹之后的元婴和化神二境，每升一阶，都要耗费好几年时间，这还是在这个人本身运气不错，有奇遇，有机缘的情况下。若是那本身运气差点的，遇不到机缘的，可能一辈子，直到陨落，也就卡在结丹境上，不会再有突破了。

　　而反观谢昆，他入玄门第一年就达到筑身境，第三年结丹，第五年化神。他用五年的时间，走完了别人要走百年的路。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修为不仅越升越高，而且越涨越快，丝毫不见升级高阶时的滞涩和艰难，仿佛天道都在帮助他，推着他升级，那速度别说如履平地，简直是乘风上青天。

　　面对这样的天才，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羡慕的份儿了。说不定，就在你感叹和羡慕的这一会儿，人家的修为又涨了呢。哎……

　　阿瑶不感叹了，她穿过云霞，飞到玄一峰上最高处的一个洞府。谢昆住在这里，五年以来，他一直住这里。

　　谢昆此刻自然不在府中。阿瑶在洞口对上手诀进去，一抬头就看到园中闪闪发光。符箓、宝剑、仙草、灵兽……全是各路送来的贺礼，满满当当，数不胜数。素雅的庭院活脱脱变成玄门藏宝阁。

　　阿瑶掂量手中茶饼，她原本打算把茶饼放在谢昆园中就走的，现在却不愿意跟这堆东西混在一起了。她离开谢昆洞府，往自己洞府走。她的洞府不在玄一峰主峰上，而在另一侧的副峰。

　　谢昆：“阿瑶？”

　　阿瑶走到半路，忽然听到谢昆叫她，便停下脚步与谢昆打招呼：“哥。”

　　许是因为要参加庆典的缘故，作为宴会的主人公，谢昆今天穿得格外隆重。但繁复的礼服并未压倒他的气势，反而更加衬托出他龙章凤彩的仪表，凝脂点漆的，比云霞中的幻影更加摄心夺目。

　　谢昆走近阿瑶，轻声说道：“听说你刚办完事，才从外面回来。”

　　这“听说”是听谁说的，阿瑶自然知道。她扯嘴笑笑，回复谢昆说道：“嗯，是呀。山下巡查，忙到现在才回来，还没来得及恭喜哥哥晋升化神境，抱歉。”

　　谢昆轻轻摇头：“无妨。”

　　二人突然无话，不知道该些说什么。谢昆在第三年完成结丹后，便常年在外游历，很少回玄门。就算偶尔回来了，阿瑶也不一定在，虽然会各自留书或者传信，但两人面对面说话的机会着实不多，现在碰了面，一时之间竟有些生疏。

　　谢昆思量片刻，开始从储物袋里拿东西——

　　“辟邪罗帕，上品法器，灵海境可用。施展后可罩住周身，抵挡化神境修士一击。”

　　“锁神箍，上品法器，灵海境可用。催动口诀，可绞杀妖物。”

　　“三味真火丹，服用可召唤三味真火。还有……”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丢脸？”阿瑶突然打断谢昆。

　　谢昆以玄门最年轻化神境闻名，而坊间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招式朴实，一柄素剑斩妖魔，就如人人都能练太极，但却只有他能用太极杀人，至臻至简，至高至极。以致于发展到后来，若有人到处显摆满身的丹药法器，便会遭人耻笑——攀附外物，人肉傀儡而已，不及谢君之万一。

　　谢昆一上来就给她塞一大堆法器是什么意思？他也跟程心一样，觉得她到现在都无法结丹，很丢他这个当哥哥的脸是吧？

　　阿瑶：“我就一辈子都结不了丹，怎么了？！”

　　春风自两人中间吹过，不见暖意，却如刀子般生生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割裂声。

　　阿瑶一股脑把谢昆递过来的法器全丢回去，转身飞回自己的洞府。

　　回到洞府后，她双手环抱埋头趴在书桌上。趴了好一会，她侧过头换了个姿势，却把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上。

　　那本书是玄门的入门修炼手册，里面讲述了门内的种种规矩和禁忌，还有常见的修行百科知识。

　　而被摊开的这一页，上面赫然写着——

　　秘境，世外之地，或天然造化而成，或大能开辟而建。天生者，位置固定，力破可入；开辟者，自闭飘移，主人印记可入，主陨境崩。境内险象环生，几难活命，故非结丹境者不可探，切记！切记！

　　虽然书上这么写了，但年青的弟子往往心高气傲，好高骛远，经常出现因擅闯秘境而丢了性命的事，所以后来，玄门干脆规定非结丹境者不可出山。

　　这一页，阿瑶已经翻了无数遍，看了无数遍，页脚都磨平了边，可又能怎么样呢？她修为停滞，迟迟无法结丹，至今已有两年。结不了丹就出不了山，出不了山就无法去寻找秘境，找不了秘境就见不到父母。可是在这山中，她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丹，阿瑶自己也不知道。

　　“你自己不争气，乱朝别人发什么火。”阿瑶想起刚刚对谢昆说的那些没头脑的傻话，颓丧地骂了自己一句。

　　她应该去跟谢昆道歉，可是她现在又实在不想见任何人，她把书胡乱地塞回书架里，不想再待在这里，她转身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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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却说谢昆站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看阿瑶离去，怀里还抱着她塞回给他的东西。过了半晌，他才转身回洞府。

　　回到府内，谢昆把园中那一堆金闪闪都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坐到桌前，取出茶饼。刚才阿瑶把法器扔回来的时候，把茶饼也夹在其中，一起丢过来了。

　　谢昆拆开茶饼看了看，这次是正山小种。烧水，洗杯，冲茶，谢昆一边泡茶一边想着，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呢？

　　好像是，他与阿瑶进入玄门后的第一个端午。那天他刚好突破明窍境九阶，晋升明窍巅峰态，玄一峰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庆祝会。

　　同门的修士们，也如今天这样，送了一堆宝剑，灵符，阵法，都是对修士来说十分有用的东西，只有阿瑶送了一包茶叶。

　　修士自开始修行，便慢慢减少进食，到结丹境，更是要彻底禁断饮食，专心吸取灵力，不可再沾染凡尘的五谷杂粮，以免俗欲难脱，有损道心。

　　程心问阿瑶怎么送这玩意。阿瑶仰脸辩驳，说茶不属于五谷，不损修行。

　　喝茶真的不会有损修行吗？不，当然会。阿瑶纯属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只是那天，待众人散了，阿瑶认真看着谢昆说——生辰快乐。

　　修行之人是不看重生辰的，只有俗世才会庆祝新生命的诞生，而阿瑶正在努力地用凡尘的烟火气，庆祝他的诞生，他的来临。

　　就这么小小一撮烟草，提醒着他，莫忘来处。即便它与这玄门仙境格格不入，那又怎样呢？

　　况且他本身心智坚韧，很难为口舌之欲所动摇，再有涅盘碎片加持，即使损失了修行，也能瞬间补回，影响微乎其微。

　　所以从此以后，谢昆便养成了喝茶的习惯。

　　此刻，茶已冲好，香烟氤氲。琥珀色，松烟香，桂圆味，像阿瑶眼睛。

　　所以，她若真一辈子都结不了丹，又能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

　　她还是他妹妹，还在他羽翼之下，范围之内，这便足矣。只要还在视线之内，就可以了。

　　如此，倒是不应该贸然送那些法器，惹了她心烦。

　　谢昆这样想着，便去找阿瑶。可阿瑶不在洞府里，没有回应。谢昆便打道回府，想等阿瑶气消回来后，再跟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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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瑶走在云来镇的大街上。

　　“哎！”老王远远招呼她。

　　阿瑶：“老王，大半夜不睡觉，容易猝死的。”

　　老王：“我猝死也死在自己家里，总不至于孤苦伶仃，流落街头。”

　　阿瑶：“……”

　　阿瑶和老王并排坐在茶馆门槛上。

　　老王：“说吧，咋了？”

　　阿瑶：“你，有没有……辜负过别人的期望？”

　　老王：“我出生琅琊。”

　　“噗！”阿瑶一口茶喷出来。簪缨世家，琅琊王氏？和一个，厨子？

　　老王感同身受：“是吧。这么好的厨子，竟然出自连饭都不会做的琅琊。哎，可惜啦！”

　　阿瑶也不敢说啥，只点头：“呃，嗯！委屈你了。”

　　老王：“辜负你对琅琊王氏的期望了吗？还是超出了你对一个厨子的期望？”

　　阿瑶：“……”

　　老王：“可你的期望，又关我什么事呢？”

　　阿瑶：“可若是至亲的……”

　　老王：“如果此时，你再回到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明知辜负期望的情况下，你还会那么做吗？”

　　阿瑶：“……”

　　老王：“你为什么会那么做？”

　　阿瑶：“……”

　　为阿瑶续上茶，老王继续说：“记住你的心，听听它说想要什么。不管辜负了外界的什么，都朝你心想的那个地方去吧。”

　　阿瑶：“……”

　　忽然屋内传出小孩啼哭，老王要去哄女儿了，他赶紧说：“这牛栏坑肉桂，三两五钱一杯。”

　　阿瑶坐在那里细细品完茶，收拾好茶炉茶具，放下钱，回到洞府。

　　阿瑶在做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走进梦里的母亲，把头轻轻靠着母亲膝上。她说——

　　“娘，我五年没见你了。”

　　“娘，我杀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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