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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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奔川骛


      一九九四年八月下旬,暑假的尾巴。景星乡连着下了几天雨,已经凉快很多,只是雨密密麻麻下的急促,来去匆匆,只是住在山上或是坝子的农户常来不及收谷子。
      近来刘国强要结婚的事情家属大院几乎都知道了,刘国强和另一个朋友一起挨家挨户敲门,通知要在明天结婚。朋友是男性,叫窦南康。在九十年代的景星乡,男性发型几乎都是板寸,窦南康是研究生毕业,在矿上当技术指导。他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留着一头长发,初来乍到时,矿上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女性。
      技术指导这活说来简单,除了教工人们如何使用检修开采机械,有时还要管理工人,很多年龄比他大的矿工不服,说是上头派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过来。好在刘国强在矿工中有些威望,他是一个小队的队长,帮着窦南康说话,也就结识了。
      等刘国强和窦南康到筒子楼的时候,前些天刘国强冒雨送两个小孩回来,筒子楼的住户在文丽萍的闲聊下,也知道刘国强这人。他一户户地敲门,直到三楼池家。
      开门的是池岁星,“刘叔叔。”小孩打着招呼
      “诶。”刘国强应了一声,“我明天结婚,记得来周家坝吃席。”
      “好。”池岁星说道。
      “你哥哥呢。”他问。
      “在屋里。”
      “你家大人呢?”
      小孩回头喊了声妈妈,文丽萍从厨房出来,才发现是刘国强。
      “姐。”他说,“我明天结婚。”
      “新婚快乐。”文丽萍祝福道,“明天我们一定去。”
      “谢谢谢谢。”刘国强笑道,“我明天接新娘,我想让星星来滚床。”
      文丽萍一听,捂嘴笑笑,“好啊,我明天让他背背词儿。”
      池岁星一脸疑惑,打算等刘国强走了之后再问滚床是什么东西。小孩看见刘国强旁边还站着人,便问道:“刘叔叔,他是谁呀。”
      刘国强把他拉过来露了个面:“我朋友。”
      窦南康扎着头发,朝小孩打了个招呼。
      “姐姐好。”池岁星说。
      “我是哥哥。”窦南康笑道,“你叫我窦哥哥就好了。”
      小孩更加疑惑,嘴上还是叫道:“窦哥哥好。”
      等打完招呼,刘国强和窦南康准备去下一家的时候,后者才反应过来,“那小孩叫你叔叔叫我哥哥,辈分是不是错了。”
      池岁星关上门,“妈妈,滚床是什么。”
      文丽萍继续回厨房做饭,“就是让你在新郎新娘的新床上面滚几圈。”
      “有什么用吗?”小孩跟在她身边。
      “求个喜庆而已。”文丽萍说,“还要说些祝福词儿,我等会写给你,你背下来明天滚床的时候说。”
      “啊。”一听到还要背词,池岁星觉得像是学校里背课文背诗一样,“不背好不好。”
      “不背的话明天滚床的时候你拿着小抄,记不得了就照着念。”
      “我不认识字儿。”小孩说得理所当然。
      “让哥哥教你。”文丽萍在围裙上擦掉手上的水渍,拿了池建国的钢笔,撕了半截儿报纸,在上面写着词。
      池岁星拿着小抄跑到对门的毛文博家。后者开门,心想这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池岁星怎么就跑过来了。
      “哥哥。”他举着那截报纸,“教我认字。”
      毛文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学的小孩,赶紧把他抱到卧室的书桌旁。一看他手里写的报纸上写的:“新人托我来滚床……”
      “这什么啊。”毛文博问。
      “刘叔叔刚刚敲门说明天办婚礼让我们记得去。”池岁星说,“然后说让我去滚床。”
      “滚床是什么。”毛文博问。
      常日里都是池岁星一大堆问题,终于有一次是毛文博不知道,于是小孩骄傲地解释道:“就是在新郎新娘的床上滚几圈求喜庆,还要说词儿!”
      “这就是词?”
      “嗯。”
      毛文博把铅笔拿出来,“你哪些字不会我给你标拼音。”
      “好。”小孩点点头。
      词不算长,也就一百来字,可对小孩来说这比背一首古诗多多了。课文上的一首古诗才二十字呢,这一段词就能顶五首了。池岁星努力认字,已经不打算背下来了。
      前些天池岁星去找刘国强的时候,见他家还没布置好,现在明天就要结婚了,窦南康跟刘国强也买了些结婚用的。新娘家在平洞,距离单身公寓还有一段路,平洞的人家一听有人要出嫁,恰好刘国强在四处借自行车方便接新娘。几处张罗下来,一共借到六辆凤凰牌的自行车,皆被擦拭干净,崭新如一。
      今天在毛文博家睡,池岁星激动得睡不着,半夜还在跟毛文博聊天,哥哥长哥哥短的,问他明天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说到半夜,口干舌燥。小孩起床喝水,毛文博怕他找不到水壶,起床帮他倒水,还放了一小撮白糖。
      小孩喜欢吃糖,可是被家里说蛀牙,从小便听大人说少吃糖。因此糖都藏在家中柜子或是高处,只有结婚吃席,才能吃到一两颗。池岁星喝了一小碗水,还在咂嘴回味。
      “怎么甜甜的。”池岁星问道。
      “井水就是甜的。”毛文博侧躺在床边。
      小孩留了一小口,把搪瓷碗递到毛文博旁边:“你尝尝。”
      “你喝。”毛文博翻了个身。
      小孩用手沾了点水,抹到毛文博嘴唇上,“是不是甜的。”
      “是。”
      夏天晚上稍凉,小孩把碗放在床头睡下,却还是毫无困意。毛文博把他搂着,哄他睡觉。池岁星迷迷糊糊里听见鸡鸣,周家坝养鸡的农户,打鸣声能穿透距离,响彻景星乡。
      天亮得早,池岁星起床的时候天却刚好暗着,他端着瓷盅漱口,看见阳光从对岸过来。小孩赶忙回屋,满嘴泡沫,把毛文博叫醒。
      “干什么。”毛文博揉揉眼睛。
      “看日出。”池岁星嘴里含着牙刷,把毛文博拉起来。
      毛文博起床,在走廊看不见单身公寓,却只见顺着阳光的纹路,公寓楼前已经站满了人。刘国强穿着正装,在胸口前带了一朵大红花,跟接亲的队伍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平洞接新娘。自行车只有这么些,载人有限,剩下的只能跟着跑去,或是在公寓楼等候。流水席摆在周家坝,每家把自家桌子搬到坝子上,当做酒席的桌。
      新娘张玉兰今天穿的粉红短礼裙,头上戴着红花,站在自己家门口等刘国强。女方亲戚们也跟着一起,远远的瞧见自行车过来,便欢声喜地。刘国强身上有些小红包,大多是伍角一块的,发给小孩当个喜头,接新娘的时候,女方家有小孩挡路就扔个红包过去。
      新娘家里,母亲在帮她梳头,嘴里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池岁星跟毛文博洗漱完吃过早饭,跟着大人走到公寓楼,小孩手里还攥着昨天的词。他昨天没背下来,只好现在临阵磨枪,背不下来也好读熟一些。刘国强的公寓门前贴着对联,池建国拉着小孩的手,站在楼下等刘国强接新娘过来。
      远远的,接亲的队伍从景星乡的那条土路而来,随后人群都围上去,看看新娘长什么样。刘国强跟张玉兰在前边带路,池建国带着池岁星进公寓,一大群人围在床边等小孩说话。
      池岁星望着满屋的人,新郎新娘,还有一大堆亲戚人家。大多都是女方亲戚,男方这边只有矿工队的同事们。小孩有些紧张,看了看手里的词,低声念了出来:
      “新人托我来滚床,滚床滚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再生姑娘。”
      大人们喜笑颜开,小孩在床上滚了两圈,又站起身继续念叨:
      “这张床买得好,夫妻恩爱过到老;这张床买得宽,堆满金山和银山;这张床买得长,来年生个状元郎。”
      池岁星也不那么紧张了,念得抑扬顿挫,手舞足蹈起来。他起身把被子推一推,毛文博在他身后也帮忙理一理被子:
      “我把被子抖一抖,荣华富贵样样有;我把被子裹一裹,日子越过越红火。祝新郎新娘结婚快乐。”
      小孩说完这段,大家鼓起掌来,池岁星不禁骄傲自豪,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婚房一片大红,喜气洋洋。小孩滚完床,兴致满满,觉得这床受过自己的“加护”,这对新人肯定会幸福美满,他点着头十分满意走出公寓。
      周家坝上,流水席已经摆了起来,各家的桌椅凳子,胡乱摆在一起。还没走近周家坝,乐队的声音已经传来,唢呐、二胡、锣镲和腰鼓。池岁星看见周立言坐在他爷爷旁边,手上没有二胡,只是看着爷爷。
      小孩过去打了个招呼,又回头跟池建国一起去送情(份子钱),二十元足以。写情(礼簿)的是牛奋进,识字多。小卖部有赊账本,平常买东西钱没带够或者压根没带,在赊账本上写个名字就行。牛老板因此也都认识些景星乡的人,且大家普通话有好的差的,名字用方言说肯定不好写,用那蹩脚的普通话来,更是差之千里。牛老板放了几张报纸在前面,谁的名字是什么生僻字或者说不上来,便在报纸上写写画画。
      送情后大多会拿点东西,花生瓜子或是几颗硬糖,再多的,还有一包香烟。池建国把糖递给小孩,池岁星便拿着糖跑到后边去找毛文博,毛健全也带着毛文博在随份子,两个小孩拿着喜糖跑到另一旁玩去了。
      夏天太阳大,每桌只好用顶棚遮阳,在棚子空隙间,阳光一道一道,仿佛将世界分隔开来。
      大人们嗑着瓜子闲聊,小孩自己坐了一桌,雍淳杰带头。吃席的桌上都会放着一瓶白酒和两瓶啤酒,白酒大多人喝不了,在碗里倒点当做消毒。雍淳杰也是,可他用酒涮完碗,张口一喝,在小孩面前出尽风头。
      “好喝吗。”池岁星问他。
      “很辣。”雍淳杰回道。
      池岁星也学着他的样子用白酒涮碗,他想尝尝,却见毛文博把碗里的白酒倒在地上。池岁星左右为难,用手指沾了点白酒尝了尝。辛辣刺鼻,让他一下子把碗里那一小点白酒倒在一旁。
      “不好喝。”池岁星说道。
      小孩转头,饭桌上已经开始上菜了,从凉菜开始,直到菜上齐才会发筷子。可小孩这桌无法无天,凉菜端上桌,有人伸手便抓,其他小孩也不甘示弱,伸手抓去。毛文博一脸嫌弃,打算做到毛健全那桌去。池岁星正欲伸手抓去,见毛文博下桌,他也回头跟去。
      “我们去大人那桌。”毛文博对小孩说道。
      “他们要喝酒。”池岁星嘴里还是一股酒味,冲得他鼻尖疼。
      “没事。”
      饭菜渐渐上齐,大人们拿着啤酒瓶,把瓶口在凳子角一磕,酒瓶便开了。池岁星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啤酒盖,揣在兜里。筷子发下来,毛文博吃两口便说吃饱,池岁星匆匆扒了几口饭也跟着下了酒席。
      不远处,刘国强和张玉兰正携手拿着小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毛文博不想见他,便提前跑到了周家坝外。小孩在地上捡酒瓶盖,用石头把瓶盖砸扁当做硬币玩,两人就在周家坝边缘玩。等刘国强敬完酒,牛奋进写完情,来参加婚礼的都吃好喝好,掌勺的和端盘子的才摆了二轮的几桌一起吃。剩下的空桌,用来打牌聊天。
      池岁星见爸妈也下了酒席,便一起过去,打算回家。小孩回头,见酒桌上,刘国强和窦南康坐在一起,觥筹交错,阳光迷眼。
      流水席摆了两天,新婚夫妻结完婚本应住在一起,可张玉兰的工作不在矿上,刘国强又住在单身公寓,两人还是分居两地,只是他时常骑着新婚时买来的二八大杠,往返平洞和景星乡两地。
      婚礼过后,小孩也快上学,毛文博跟他还是常常跑到周家坝玩。周立言婚礼时混在村乐队里,被小孩们看见,见他便说:“你学会没呀。”
      周立言昂首挺胸:“当然学会了。”
      “把你家二胡拿出来拉一曲儿。”
      “不行,弄坏了怎么办。”
      “我看你就是没学会!”
      在周家坝玩累了还可以到周忠明家歇会,上次在周忠明家里躲雨,周军强也认得小孩两人,每次小孩来玩,也就开门让他们进来。
      开学前几天,周忠明说自己要走了,池岁星还以为他要帮着爷爷下地干活,于是朝他说了再见,下次有空再来找他。回头走到家属大院,一旁的单身公寓楼下刘国强和窦南康互相招手道别,小孩起初没认出来是窦南康,他剪了头发,跟刘国强同样的板寸。
      池岁星和毛文博在楼下停留许久,见他们两人没再回头,刘国强看见小孩,池岁星便立马跑开了。
      开学那天,天气还未凉下来,池岁星最后几天都被毛文博压着补作业,再没空去玩乐。毛文博在教室望着周忠明的空旷座位,班主任让男生们下课把他的桌子搬到学校的储物室。再之后,池岁星也没见到过窦南康,也没见过周忠明。景星乡一切依旧。
      夏蝉久未停歇,每次下课池岁星跑到楼上去看毛文博还是欢喜。童年的美好记忆似乎都被收集在脑海,安静的放在这个夏天。旧风扇在旋转,小孩从凉席上醒来,还是一身汗,背上一条条被印出的红痕。天色将晚,母亲在做饭,午睡时梦到的画面如此熟悉。
      小孩打了声招呼出去玩,筒子楼的走廊上晒着衣服和谷子,晾衣绳弯弯绕绕,似乎串联起邻里每家住户。池岁星侧头通过走廊栏杆上的镂空花纹,望见对门的人家,敲了敲门,却没人在。
      他不知道毛文博去了哪里,在景星乡闷头前冲,四周道路熟悉,景色平淡。小孩跑得累了,走回家属大院,失望坐下。回头有人抱着他,擦掉额头的汗珠。
      “怎么了。”毛文博问他。
      “你去哪了。”池岁星转头搂在他身上。
      “张忠明回家了。”毛文博问,“周爷爷说要送到他爸爸那去。”
      小孩手不觉攥得紧了些,搂在毛文博身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毛文博抱着池岁星,在筒子楼旁散着步。楼后的桂花树已经结了些花骨朵,估计快要开花,到时候还能摘些来做桂花糕。可小孩手讨嫌,偏要在桂花树上折一枝下来,他说要把这个养在家里,到时候家里就一直有桂花的香气。
      走了一段路,毛文博实在累得不行,只好把小孩放下。文丽萍站在筒子楼外,见他们还在外面的小路,招手让他们回家。池岁星跑到前头,说要比试一下谁跑得更快,毛文博点点头,跟上小孩。两边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斜阳西沉,两小孩满头大汗,筒子楼灶火鼎沸,街巷热闹。斑白砖墙,从身后洒来的余晖,透过菱形的镂空花纹将地面也变得华丽起来。
      似乎只要池岁星一句话,毛文博便能跟他一起跑,跑回他长大的巷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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