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

　　在不知不觉间，空气燥热起来，季候已从暮春转入了初夏，露江市又埋到了一团更浓更密的翠绿里去。
　　早熟的荔枝比如三月红、妃子笑，在万众期待中上市，起初价格不菲，但每一天都在降价。
　　当白糖罂堆满水果店时，游川邀请云淼去亲戚家的果园摘荔枝。这谁能拒绝呢？反正荔枝爱好者云淼无法说不。
　　如今他们二人出去大多都是云淼开车，这回也不例外，云淼开着自己的车，游川仍旧在副驾上，遇到一些特别典型的驾驶行为时，他就会提一嘴，云淼学到了很多。
　　也不是没有出过意外，上次周末两人去白鹭湖时，车多，不小心追尾了，还好问题不大，对方司机大姐人也宽容，在游川淡定的指导下，双方很快就私下处理好了。
　　“开车总会有这样那样一些问题，正好当积累经验了，没事。”游川说。
　　云淼本来有些郁闷，听了他的话，心里轻松了许多。
　　丁佩意听她分享了这件事后，评价道：他这情绪可真稳定。
　　是啊，云淼和他待在一起，除了某种渴望带来的悸动和紧张感，她内心深处获得了安宁，仿佛见到他，心里的风暴忽然间停息了。有时候身心疲惫，看见游川，不由自主想抱住他……
　　啊，幸亏这世界上不存在读心术。
　　云淼边开车边胡思乱想，可见她的开车技能越发娴熟了。
　　果园是游川大姑家的，就在公路边，果树低矮，远远望过去一片红绿相间的累累果实，枝条都被压弯垂地了。今岁是荔枝大年，明年就可能是小年了，这下更要大吃特吃了。
　　大姑游丽红慈眉善目，热情爽朗，和陈春河女士颇像，一见到云淼就笑眯眯的，很喜欢她。游丽红带着他们专门挑最好最大的果子来摘，三人边摘边吃，别提多满足了。树摘荔枝太新鲜太美味了，云淼吃得满心欢喜。
　　“朝食荔夕死可矣。”云淼忽然冒出一句。
　　游川闻言竟然笑了，摇摇头，说了句“糯米糍和桂味还没熟呢”，把手上剥了一半的荔枝递给她。
　　云淼顺手接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我爱桂味！”
　　“等熟了我叫川仔又带你来。”游丽红回过头喊道。
　　“谢谢阿姨！”云淼非常期待了。
　　等对上游川含笑的眼神时，云淼才后知后觉，方才游川给她荔枝的行为是否有些暧昧呢？这算吗？朋友之间也会这样的吧，但是男女之间……但是他们之间……
　　唉呀，还是吃荔枝吧。
　　临近中午，游丽红招呼俩人去果园的小房子外做荔枝柴窑鸡，吃农庄饭，食材要多新鲜有多新鲜，还是柴火饭，香得云淼根本顾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一门心思吃吃吃，肚皮溜圆直想打嗝。
　　云淼捂着嘴，不好意思在游川面前出声打嗝。
　　游川盯着她，忽然说：“好可爱。”
　　啊？云淼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游川已经在把几大袋荔枝放进后备箱和后座——一袋是云淼的，一袋是游川家里的，剩下的拿去送人。
　　回程的路上，云淼还在反复回想游川的话。可爱？是在说她可爱吗？现在又不能再去问他了，已经失去当下那个机会了。
　　这也算是暧昧吗？暧昧是什么呢？言语的模糊与拉扯，肢体接触的刻意与心悸？
　　带着这种自觉，云淼在下一次肢体碰触中丢盔弃甲。
　　是因为天气变热了，蚊虫也多起来了，两人去白水村附近：一个在看鸟走走停停，一个在野水塘钓鱼八风不动。车上的驱蚊水所剩无几了，游川全喷云淼身上了。结果，云淼两条胳膊、后脖颈等露出来的皮肤都被咬了，游川却几乎没有中招。
　　游川在车上翻出了青草膏给她。云淼涂完胳膊上的，想涂后肩那一块，却找不准地方，痒得不行。她把膏药递给游川，问他能不能帮忙。
　　有一瞬间的后悔，但事已至此，就这样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睫毛颤抖了两下，没有直视对方的目光，怕被看穿。
　　游川沉默接过来，伸食指抹了抹膏药。云淼偏过来些，扭转着上半身，用右手抓起已经长过脖子的头发。粉色挂耳最近疏于固色，褪得极浅了，云淼自己照镜子时觉得很好看。不知道此刻他看了是什么想法？左手把宽松的衣领往后扯，往下抻一抻。
　　她能感觉到男人靠近自己，端详着自己后背，目光灼灼。几秒钟后，手伸了过来，好像要碰到了……轻轻挨到了……那一小块皮肤仿佛灼烧一般。云淼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栗，过电一般，绷紧了后背。
　　他一定发现了。因为涂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复又继续。
　　明明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云淼却觉得很漫长，在对方说“好了”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慌乱坐正，放下头发，弄好衣领，道谢的话也轻如蚊蚋。看是不敢看的。
　　嗯，都是蚊子的错。
　　她太慌乱，心跳得似乎要蹦出来了，于是自暴自弃地说：“游川你来开车吧，我歇一会。”
　　游川也没说什么，依言照做。
　　游川送她回到楼下，告别时随口说道：“我家附近的石榴花结了许多花骨朵，到时候可以去看看。”
　　“好啊。”云淼已经在沉默看手机的归途中平复了心情，“我们单位门口的凤凰花也开得火烧般热烈了，你路过的话记得去看看。”
　　“好啊。”他说，眼里微微带笑。
　　凤凰花开的季节，离别的歌声也即将响起。单位每年都会有老教师光荣退休，现下又有一位李老师刚办了退休仪式，打算宴请领导同事。李老师和云淼有些来往，因而也邀请了她。
　　云淼一般不爱去这种场合，但是她私底下颇为欣赏李老师——人美能力强，也就跟何飞云、梁鑫诚一块儿参加了。
　　酒楼包厢，四十人大圆桌，有些同事还带上了小孩，因此格外热闹。大家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云淼吃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和伤感，掏出手机给游川发信息。
　　幸好游川秒回，和她闲聊着这场宴席。说到退休老师，游川说这应该是他的小学老师。
　　这么巧？云淼不禁弯了弯嘴角。
　　游川问她是不是在祥云酒店，他也在陪家人吃亲戚的寿宴，一堆男性亲戚正聊到乌克兰局势呢。不消多说，云淼也能体会到那种难受。
　　游川又问她在几号房。云淼告诉了他，猜测着他是不是要来，可是贸贸然过来有点不太可能。这么心不在焉地吃着，云淼身在曹营心在汉。
　　过了十来分钟，包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大束花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真的是游川。云淼和众人一起盯着他走进来，到李老师面前打招呼，送花送祝福。
　　“这谁啊？”何飞云和她咬耳朵，“有点帅啊，而且这么高。”
　　云淼笑笑，抬眼望过去，恰好游川也看了过来。热闹人群中，隔着大桌，两人遥相对视，不过一两秒，无人在意，只有他们心知肚明。
　　看见他的那一刻起，云淼心头的郁闷早已一扫而光。
　　不过几分钟，游川就离开了。云淼正考虑要不要找借口溜出去呢，就收到了游川的微信，让她出门左转，他在楼梯间等着。
　　好像瞒着老师做坏事的学生一样，云淼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紧张，独自溜了出去，找到了楼梯间的游川。
　　他今天穿得略为正式，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游川倚在墙上，他肩膀后是一方洞开的长条窗，铺满了瘦绿肥红——是一株繁茂的凤凰花。云淼站在他上两级台阶，减小身高差。风从窗外吹进来，云淼嗅到了明显的酒味，混在熟悉的名为游川的味道里。
　　他也不想回去，他也很高兴见到她吧。云淼在心里想。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说到有亲戚要给游川相亲时，云淼含笑问他：“你怎么回答？”
　　“我说，”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我现在不方便相亲。”
　　“哦？那以前就很方便？”云淼注视着他。
　　“那倒也没有，我还没相过亲。”

　　“我也没有。太尴尬了。”
　　“嗯，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
　　“那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游川不答反问：“那你呢？”
　　这算是言语的拉扯吗？云淼分神了一瞬。
　　“随缘吧，你不也说了，自己一个人也很好。”
　　“嗯。”游川不再背靠墙壁，站直了些。
　　“而且，我有玩得来的朋友。”
　　“有我吗？”
　　这么直接的提问，让云淼没反应过来。
　　“玩得来的朋友里，算我一个吗？”
　　“算，”云淼认真说，“我觉得能认识你这个朋友特别好。”然后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了“真的”两个字。
　　游川看着她：“我也觉得能认识你，特别好。”
　　云淼怔怔地和他对视。
　　这时候又吹来一股微热的南风，还拂来几片橘红色的花瓣。云淼下意识伸手去捉，差一点儿，追着花瓣，碰到了游川的肩膀。
　　她捏着柔软的花瓣，刚想道歉，就听见游川靠近说“你头上也有”，然后伸手拿了下来。
　　两个人手里捏着花瓣，相视一笑。
　　游川忽然说：“等下回去遛鱼蛋吗？”
　　“好啊。”
　　“不如现在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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