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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未躺在十二人宿舍角落的铺位上,睁着眼睛。
黑暗稠得像化不开的墨。鼾声、磨牙声、含糊的梦呓,还有劣质布料与粗糙被褥摩擦的窸窣声,交织成一张沉闷的网,罩在狭小空间的上方。他盯着头顶那片更深的黑暗,那里原本该有天花板的轮廓,此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的虚无。
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塞满了烧尽的灰,沉甸甸,乱糟糟,却激不起半点思想的火星。但那双盛满失望与痛苦的蓝眼睛,总在不经意间刺破这片灰暗,带来一阵尖锐却短暂的抽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淹没。
规则、贡献值、晋升、帮助……这些词曾经像悬在眼前的、散发着微光的诱饵,如今看来,不过是系在空荡钓钩上的、斑斓却虚假的羽毛。他咬过钩,被钓起,扔进这个巨大的、灰蒙蒙的玻璃缸里。现在,羽毛褪色了,钩子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睡意彻底叛逃了。他尝试数呼吸,数到一百零七就乱了;尝试回忆某些无关紧要的雇佣兵任务的细节,记忆却像浸了水的羊皮纸,模糊黏连;最后,他甚至试图去背那套灌输给他的、虚假的生平,结果只觉得一阵恶心。
烦。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烦闷,像一群细小的、有毒的虫子,在血管里无声地爬。这铺位太硬,这空气太浊,这鼾声太吵,这身灰色的修士服裹在身上,像一层长满了霉斑的皮肤,让他恨不得撕扯下来。
规则?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嗤笑。你连门都是用钱砸开的,还守着里面那些细枝末节的规矩,给谁看?给那些叫你“工贼”的人?给那个连你靠近都觉得是麻烦的祭司?还是给那个收了钱就消失不见的“蓝衣副主教”?
未猛地坐了起来。动作不轻,木板床发出“嘎吱”一声呻吟。旁边铺位的修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他坐在床边,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住他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窗外,加仑城永恒的阴霾天空,连星光都吝于施舍,只有远处教堂主塔尖上,那点用于警示飞行器的、规律闪烁的暗红色光芒,像一只疲惫巨兽的独眼,漠然地眨动。
他需要出去。立刻,马上。离开这张床,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栋建筑,离开这身该死的灰袍子带来的所有感觉。
夜规?危险?去他妈的吧。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铺位,套上修士服,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溜出了宿舍门。
走廊里应急灯的光幽暗惨绿,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熟悉巡夜修士的路线和时间,如同熟悉猎物的习性。他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避开有规律的光照区域,心跳平稳,呼吸轻缓。不是紧张,而是一种久违的、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清晰感。这感觉比躺在宿舍里腐烂要好一万倍。
通往建筑外侧的通道有几道简单的门禁,但对一个前雇佣兵来说,形同虚设。他用一根在杂物堆里随手捡来的细铁丝,花了不到十秒就弄开了后勤通道那扇老式机械锁的小门。寒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也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醒。
外面是教堂建筑群与外层围墙之间的狭长空地,堆着些杂物,长着顽强的杂草。围墙很高,顶端嵌着碎玻璃和能量感应线。但这布置防外不防内,或者说,没多少人会像他这样从里面翻出去。
未后退几步,助跑,蹬踏墙面凸起的砖石,手在墙头一撑,身体轻盈地翻越。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手掌和小臂,带来细微的刺痛,能量感应线静默着,也许它根本就没通电,也许他的动作快到了触发阈值之下。他落在墙外的窄巷里,溅起一小片泥水。
自由了。虽然只是物理意义上的,短暂的一小会儿。
冰冷的空气灌满肺叶,带着加仑城特有的、混杂着工业废料和能量残渣的污浊气味,但此刻闻起来,竟比教堂里那混合了熏香、灰尘和压抑人气的空气要清新得多。他站在冰冷的泥泞里,抬头看了看那堵高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可笑的、沾了泥点的修士服。
得先换身衣服。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地堡。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确定了方向。
在夜晚的加仑城废墟中穿行,远比在教会那些规整却压抑的回廊里自在。他熟悉每一条暗巷,每一处断墙的阴影,每一个可能潜伏危险或提供掩护的角落。
地堡的入口伪装得很好,藏在半塌陷的建筑地基和疯狂滋生的金属荆棘丛后面。他挪开沉重的、做了伪装的挡板,滑入狭窄的竖井,再推开内层的密封门。熟悉的、混合着金属、机油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应急照明因为他进入而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下,一切如旧,只是落了一层薄灰。
他没开主灯,径直走到储物柜前,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雇佣兵时期的装备:耐磨的深色作战服,加固的靴子,还有几件适应不同环境的防护夹克。他脱下沾满泥污的睡衣,扔在角落,快速换上柔软的黑色内衣、结实的裤子、靴子,最后套上一件深灰色的、带有多处隐秘口袋的旧夹克。
然后,他走到地堡最内侧的武器架前。那里空了几个位置,有些武器在决定进入教会前处理掉了。但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中间一格。
哑光处理的匕首,安静地躺在那里。刀身是沉郁的暗色,几乎不反光,完美的几何线条透着冰冷的效率。他伸出手,握住刀柄。熟悉的、根据他手型微调过的握感扎实且稳定,仿佛是他手臂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一种近乎战栗的踏实感,从掌心沿着手臂蔓延到全身。
他抽出匕首,刃口在昏黄光线下划过一道细微的寒芒。他仔细检查了刃口,依旧锋利。用一块绒布擦拭掉上面薄薄的灰尘,然后将其插入靴子内特制的刀鞘。冰冷的金属质感贴在肋下,沉甸甸的,却让他一直漂浮不定的心神,奇迹般地落回了实处。
他又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教会环境中用不上但黑市里或许还有价值的小玩意,一些应急的信用点,还有那枚代表“未”这个雇佣兵身份的旧徽章。他把徽章擦亮,犹豫了一下,没有佩戴,而是放进了贴身的暗袋。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地堡中央,环顾这个曾经庇护他、代表他过去全部生存空间的地方。没有留恋,只有一种清晰的认知:这才是他熟悉的战场,他的规则在这里。
但他今晚回来,不是为了重操旧业。至少现在不是。
他只是……需要透口气。需要去一个能让他脑子彻底放空,又不会被那无处不在的灰色淹没的地方。
他离开地堡,重新融入夜色。这次,脚步更加沉稳,方向明确。
墓园在夜晚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白天的荒凉破败,在月光和能量尘埃带来的微弱荧光下,变成了一种诡谲的寂静。歪斜的墓碑像一片片沉默的、黑色的牙齿,从荒芜的地面刺出。风穿过碑林,声音不再是呜咽,而更像是某种悠长缓慢的呼吸,冰冷地拂过皮肤。
未走到无名碑前。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跪下来擦拭或清理,只是背靠着粗糙冰凉的碑石,滑坐在地上。
他没有警戒,没有思考,只是仰起头。脑子是空的,刻意放空的。不去想教会,不想但,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就让这片死寂和冰冷包裹自己,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墓园里一块没有名字的石头。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半小时。直到一阵极其轻微、但绝对不属于风声或夜行动物的声响,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他刻意维持的空白。
是脚步声。不止一个。步伐整齐,沉重,带着金属铠甲的细微摩擦声,正从墓园更深处、靠近教堂另一侧外围墙的方向传来,而且似乎在向这边移动。
未瞬间从放空状态抽离,所有的感官在十分之一秒内提升到雇佣兵的警戒等级。他保持着背靠墓碑的姿势,只是头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眼神锐利如刀,透过碑石和荒草的缝隙,向声音来处望去。
月光和微光下,几个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是四个人,不,五个。他们排成一个松散的楔形队列,动作协调,步伐沉稳,即使在崎岖不平的墓园地面上,也几乎听不到明显的杂音,显示出严格的训练。他们的装束与加仑城常见的任何风格都迥异。
打头两人和队尾一人穿着全身铠甲。那不是教会圣骑士那种装饰华丽、带有大量宗教浮雕的仪式铠甲,而是线条简洁、关节处设计巧妙、表面进行过哑光处理的实战甲胄,在微弱光线下几乎不反光,呈现出一种沉冷的铁灰色。头盔覆盖了整个头部,面甲是整块的弧形,只留下狭窄的视缝,看不清面容。他们腰间佩着阔刃长剑,背后似乎还挂着可拆卸的长矛或战戟组件。
中间两人穿着深色的长袍,材质看起来厚实而挺括,不像修士袍那样柔软宽大。长袍外罩着轻便的胸甲或肩甲,样式同样简洁。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一根长度适中的金属法杖,顶端镶嵌的晶体在黑暗中偶尔流过一丝极其晦暗的光;另一人空着手,但步态和姿态显示出他绝非弱者。
未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些铠甲和长袍上某些不起眼的位置,肩甲边缘、胸甲中心、袍角内侧都有着统一的徽记烙印。即使在昏暗光线下,那独特的、交织着荆棘与某种抽象鸟喙或是利爪的图案,与他之前挖到的那个金属件边缘残留的、模糊的蚀刻纹样,一模一样。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那个金属件!但当时紧张地夺走,警告他不要插手……而现在,佩戴着同样徽记、全副武装的一队人,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堂墓园,正向教堂核心区域行进。
几乎是瞬间,未就将之前但受到的刺伤,那个创口窄而深,且伴有大量的出血。与这些人背后的长矛组件正符合,加上那一模一样的徽记……
这些人,是冲着但来的?还是说,他们和但的伤有直接关系?但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当时才那么紧张,那么决绝地要切断与自己的联系?
未的身体绷紧了,他伏低身形,利用墓碑和荒草的掩护,开始无声而迅捷地移动,远远辍在这队人的侧后方。他需要看得更清楚,听得更明白。
那队人似乎对墓园地形并不十分熟悉,偶尔会停下来,由那名持法杖的长袍者低声念诵什么,法杖顶端的晶体闪烁一下,似乎在感知或探测方向。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教堂建筑。
就在他们接近墓园与教堂建筑群相接的那片相对开阔地带时,教堂一侧的阴影里,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拦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月白色的祭司袍,即使在昏暗中也显得醒目。蓝色的长发没有束起,散在肩头。是但。
未的心脏猛地一揪,呼吸屏住,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一座半塌的古老碑亭阴影里,距离大约二十米,勉强能听到那边的对话。
但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单薄。他面对着那五个武装到牙齿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止步。” 但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夜晚寂静的空气,“此乃神圣之地,非请勿入。”
队列停了下来。打头的一名铠甲骑士上前一步,面甲后的声音经过金属的过滤,显得沉闷而毫无感情:“祭司但,奉穆希纳什最高议会及‘荆棘鸟’骑士团团长之令,前来执行‘召回’程序。请放弃无谓抵抗,随我等返回。”
穆希纳什?荆棘鸟骑士团?未的脑子飞速转动。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北方一个强大的城邦联盟,以严苛的律法、高效的军事力量和封闭排外著称。但是穆希纳什的人,流放的王储,之前听到的流言碎片在这一刻也被串联起来。
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召回?”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早已被除名,流放至此。何来‘召回’一说?不过是想把不合规的器物彻底处理干净的另一种说辞罢了。”
那名持法杖的长袍者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的存在本身,从‘那次事件’后,就已构成对穆希纳什纯净血脉与神圣律法的持续玷污。最高议会给予你‘自我放逐、终生侍奉外神以赎罪孽’的机会,已是最大仁慈。然近期情报显示,你在此地的活动已超出‘赎罪’范畴,且有介入地方势力纷争、利用残存影响力之嫌疑。为确保稳定,消除隐患,议会决定提前终止你的流放状态,进行‘最终净化’。”
“最终净化……” 但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说得真动听。不就是觉得我这个‘瑕疵品’在外面活得太久,怕哪天挡了谁的路,或者……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么?”
“注意你的言辞,罪裔!” 另一名铠甲骑士厉声喝道,手按上了剑柄。
但却像是没听到威胁,目光扫过眼前五人,最后落在那名法师身上:“老师……连您也来了。为了确保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彻底消失,真是劳师动众。”
法师沉默了片刻,法杖微微顿地:“但,你本可成为穆希纳什最耀眼的星辰。是你自己选择了背弃与堕落。今日结局,皆是你咎由自取。”
“背弃?堕落?” 但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凄凉,“因为我没能像他们期望的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因为我不肯忘记那些被‘净化’掉的真相?老师,你们要的从来不是赎罪,是彻底的遗忘和抹杀。把我关在这里,看着这座腐朽的教堂,日复一日擦拭沾满伪善的祭坛,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慈’?”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痛苦:“可你们连这点‘仁慈’都要收回!因为什么?因为我给了某个快冻死的人一瓶药膏?因为我试图救几个被黑市假药毒害的贫民?还是因为……你们发现,我这个‘瑕疵品’,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愿意完全变成石头的部分?!”
法师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声音依旧冰冷:“你的情感与想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的存在已成为一个不确定因素。议会不能容忍任何可能破坏穆希纳什稳定与纯净的隐患。束手就擒吧,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可以让你走得体面一些。”
“体面?” 但缓缓摇头,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微小的距离,这是一个准备应对攻击的姿态,“被自己曾经的同胞像清理垃圾一样‘净化’掉,有什么体面可言。”
“冥顽不灵。” 法师失去了耐心,法杖一挥,“拿下他。尽量打晕,便于运送。”
两名铠甲骑士同时踏步上前,沉重的步伐震得地面微颤。他们没有拔剑,似乎想徒手制服但。但的动作比他们更快,月白的袍袖一振,几点微弱的、带着寒意蓝光的光点疾射向两名骑士的面甲视缝。那并不是攻击性魔法,更像是干扰视线的冰尘。
骑士反应极快,抬臂格挡,光点撞在铠甲上爆开成一片冰雾。趁着这瞬间的遮挡,但的身影已向后飘退。
“还敢反抗!” 骑士怒喝,终于拔出了阔剑。剑刃在黑暗中划过冷冽的弧光,带着凌厉的风声斩向但。但试图变出护盾格挡,“铛”一声脆响,魔法护盾上竟然爆出一串火花,但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向后踉跄,脸色更白。
另一名骑士从侧面逼上,长剑直刺。但勉强闪避,剑锋擦着他的肋侧而过,割裂了袍子,带起一溜血珠。他的动作明显不如对方迅猛,力量更是悬殊,全靠一种精妙的预判和灵活的步法在周旋,但险象环生。
未藏在阴影里,看着但在两名重甲骑士的围攻下左支右绌,袍子上的血迹在扩大,呼吸越来越急促。那个法师和另一名长袍者只是冷冷地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场注定结局的围猎。还有一名骑士守在后方,警惕着周围。
愤怒、焦急、还有那股一直压抑着的对自己无能的憎恶,像火山熔岩一样在未胸腔里奔涌、沸腾。他知道这些人很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目的明确。他知道自己介入可能毫无意义,甚至白白送死。他知道但警告过他不要插手,知道自己的“帮忙”曾经带来更糟的结果。
但是……
但是让他眼睁睁看着但就这样被所谓的“同胞”像处理垃圾一样杀掉?让他再一次缩在阴影里,当一具麻木的、灰色的行尸走肉?
不。
这个“不”字不是想出来的,是从骨髓里、从每一次死亡回溯积攒的不甘里、从雪原上那瓶药膏残留的微弱暖意里,炸出来的。
未从藏身的碑亭阴影中,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扑出。
他没有吼叫,没有警告,将所有的力量、速度、还有那股沸腾的杀意,全部凝聚在这突袭之中。目标是那名正要给予但一击的骑士的侧面,瞄准了铠甲连接相对薄弱的膝弯关节处。
哑光匕首划破黑暗,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向那个缝隙。
那名骑士的反应快得惊人。在未扑出的瞬间,他似乎就察觉到了侧后方的威胁,刺向但的长剑轨迹硬生生改变,手腕一翻,剑柄末端的配重球向后猛撞,同时身体微侧。
“砰!” 剑柄配重球狠狠砸在未的肩窝,剧痛传来,骨头仿佛要裂开。但未刺出的匕首轨迹只偏斜了少许,依然擦着骑士的腿甲划过,带起一溜刺耳的火星和一道不深不浅的割痕,并未能造成预想中的重伤。
骑士怒骂一声,彻底放弃了但,沉重的阔剑带着狂风般的势头,拦腰横斩向未。这一剑速度、力量都远超未的预估,笼罩范围极大,几乎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空间。
未瞳孔骤缩,在千钧一发之际,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本能,身体向后极限仰倒,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开。冰冷的剑锋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但他还没站稳,另一名骑士的攻击已经到了。不是剑,而是不知何时组合上的长矛,毒蛇般刺向他的胸口。角度刁钻,速度奇快。
躲不开了。
未只来得及将匕首横在胸前格挡。
“铛——咔嚓!”
精钢锻造的匕首,竟然被那特制长矛的矛尖一击刺断!断裂的匕首碎片迸飞,未感到胸口传来一股巨力,仿佛被攻城锤击中,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一座墓碑上。
“咳!” 鲜血从喉头涌上,眼前阵阵发黑。他低头,看到胸口衣物被刺破了一个洞,里面贴身的、从黑市淘来的轻质嵌片甲救了他一命,但嵌片已经凹陷碎裂,肋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估计断了几根。
仅仅一个照面,武器被毁,重伤。
而那个法师甚至还没出手。
“不知死活的东西。” 击飞他的骑士冷漠地评价道,长矛再次抬起,指向倒在地上的未。这一次,瞄准的是头颅。
未挣扎着想动,但剧痛和震荡让他一时无法有效控制身体。他看着那一点寒芒在视野中迅速放大,死亡的阴影冰冷罩下。
要死了吗?又死一次。这次,好像有点太冲动了。
为了一个甚至不愿接受自己帮助的人……可就在这时但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住手!”
那指向未的长矛,在刺入他头颅前的最后一寸,停住了。
未咳着血,模糊的视线看到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挡在了他和那名骑士之间。但的嘴角也在溢血,月白袍子已被染红多处,看起来比未好不了多少。
“他的命,与你们无关。” 但喘息着,盯着那名骑士,也盯着后面的法师,“放他走。他只是个……无关的闯入者。”
法师的目光越过但,落在未的身上,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评估:“闯入者?身手不错,但毫无魔力波动……是这里的雇佣兵?还是教会的暗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知什么,“气息浑浊,杀孽缠身……哼,又一个该被净化的污秽。一并处理了便是。”
“不行!” 但的声音猛地拔高,“老师,你们的目标是我!与他无关!他只是……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迷失的人!杀了他,对你们的‘净化’毫无意义,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加仑城教会虽然腐朽,但若发现其辖区内有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杀死其修士,哪怕只是个无名之辈,也会进行调查!你们想节外生枝吗?!”
但的话速极快,逻辑清晰,直指要害。
法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穆希纳什的行事风格是隐秘和高效,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国际或者说是城邦间纠纷。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惹上加仑城教会这个哪怕已经腐朽到骨子里了的地头蛇,也确实不智。
“可以。” 法师最终缓缓点头,目光回到但身上,“他的死活,无关大局。只要你放弃抵抗,乖乖跟我们走,完成‘最终净化’,我可以放过这只老鼠。”
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背对着未,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直却单薄的背脊,和那染血的、随风微微拂动的蓝色长发。
“……好。” 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放弃什么的空洞,“我跟你们走。不要动他。”
“但……” 未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咳出更多的血沫。
但没有回头。他向着那队穆希纳什的骑士和法师走去,步伐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
法师似乎对但的配合很满意,挥了挥手:“带上,撤离。按原计划路线。”
一名长袍者上前,将一个刻满符文的金属项圈扣在但的脖子上。项圈合拢的瞬间,但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几乎要瘫软下去,被两旁的骑士架住。
他们转身,准备带着但离开墓园,从来时的方向撤退。
未眼睁睁看着,胸口的剧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站起来,想冲上去,想做点什么,但折断的肋骨刺痛的肺,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然而,穆希纳什的人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他们带着但,迅速没入墓园更深处的黑暗,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不见。
墓园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未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响。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胸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嘴里满是血腥味。断掉的匕首残柄还握在手里,冰凉。
他失败了。冲动地介入,毫无作用,差点被杀,而但……但为了救他,选择了束手就擒,跟着那些人走了,去接受所谓的“最终净化”。
那是什么?死亡?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未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在储藏室那次一样,不,比那次更糟。那次只是弄巧成拙,这次,他直接成了但不得不妥协的负担。
剧烈的自我厌恶和挫败感,混合着身体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艰难地摸向胸口的暗袋,掏出了那枚冰凉的旧徽章。徽章在昏暗光线下,只有模糊的轮廓。
但最后那个眼神,那个看向徽章位置的细微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他用这个身份做点什么?还是仅仅无意识的举动?
未不知道。他握着徽章,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回到地堡或者至少找个地方处理伤势,否则可能会失血过多死在这墓园里。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肋骨摩擦的剧痛,一点一点,艰难地撑起身体。每动一下,都像有刀子在胸腔里搅动。
未举起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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