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效应

　　阴暗的仓库，天花板里锈迹斑斑的管道不断滴水。
　　那双黑色小皮鞋努力地往手臂下面缩，一滴一滴的污水，才只砸在了他腿脚前面。
　　溅起的污水浑浊熏臭，他突然特别想念妈妈了。妈妈的梳妆台上有很多漂亮的香水，透明的、蓝色的、琥珀色的、闪闪发光的玻璃瓶，在阳光下有彩色的影子，和镜子里映出的香水百合一样好看。
　　他正想着，寂静里门被突然撞开，哐啷一声粗暴至极。他立刻条件反射地缩到纸箱后面，惨白着脸抱紧自己。瓦蓝纸的上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饥饿的眼睛，每一次，每一次都希望这回是来放他走的。
　　一个很臭的大人拽进来另一个大人，他们一男一女，门被摔上的同时，女人也被摔在一个破烂的沙发上。
　　又开始了。
　　男人急躁地拽开腰带，对尖叫不已的女人甩了两巴掌，不知道做了什么，两人下一秒就挨在一起互相推挤，衣衫半脱。
　　女人的骂声慢慢变了调，那个男人的神情也从狰狞变成了别的。
　　男人激烈动作的余光里，看到纸箱后面被绑来的金贵小孩。小孩还懵懵懂懂，只知道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男人随手捡个东西砸到男孩那边的水管，声音巨大，这回污水都溅到男孩的鞋面上了。
　　他惊慌失措地往箱子后面躲，眼神迟钝，直觉要遭殃。
　　“叫大点声，人孩子看着呢……”
　　女人一抖，不叫了，推男人。
　　“让你叫大点声！”又是巴掌落下去。
　　男孩看到他们像是在打架，就用纸箱挡着自己护着自己，一动不敢动。
　　只记得这些每日都会轮番上演的场面里，那些人总喜欢在流汗最凶的时候，盯着他问一句：“好不好看？”
　　用恶心的笑脸。
　　好不好看，司少爷——
　　司景明在被子里一抖，梦境就像潮水一样涌来。
　　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他们还会把他捆起来，拉近了让他看，哄笑着问他都看到了什么。
　　他不敢哭，也不敢叫，更找不到那些问题的答案，只知道用力睁着眼睛，好像眼泪就不会流得那么快。
　　他忘不掉那些场面，丑陋的，痛苦的，羞愤的，叫尖的，调笑的……都很恶心……
　　陆寒卿察觉到身边人又做噩梦了，翻身靠近过来，司景明正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满头大汗。
　　刚一被碰到，他立刻警醒，眼睛睁得很大，失神地紧紧盯着俯身过来的陆寒卿。
　　是无比紧张的防备，陆寒卿安静退开些。
　　司景明没说话，又在那个废弃船舱，被淹没了。
　　他伸手去床头摸东西，没有，那就打开抽屉，终于摸到了一包烟，他摸黑急促地撕包装。
　　陆寒卿过来压了他的手，把人连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摸他额头湿漉漉的汗，嗓音温柔低沉：“没事了，没事了，司景明，我在这里。”
　　他听得见陆寒卿的心跳，好像和自己的一样快。
　　可是听不真，是不是假的，他钻过去贴着听。
　　陆寒卿就把他拢在胸口，从额头轻抚到耳朵，再到脸颊和颈侧，从颈动脉上感受到他惊慌的心跳，忽然笑了一声：“怎么呆住了？要不我让你踢一脚。”
　　司景明真的踢了，但分不清自己踢的是陆寒卿的腿还是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张了口：“恶心。”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咬着陆寒卿胸口的睡衣，吐出来，他爬上去搂住了陆寒卿的肩膀，执拗地叫唤：“陆寒卿，陆寒卿，陆寒卿……”
　　“嗯，嗯，我在。”
　　“恶心。”
　　他的脸蹭了蹭司景明的脸：“没事了。”
　　“恶心。”
　　“那再踢我一脚，好不好？”陆寒卿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司景明不想踢了，说：“放我去抽烟。”
　　“不行，那勉强让你踢两脚吧。”
　　“陆寒卿，我想抽烟。”
　　“你仔细想想，错过了这次，以后可就踢不到我了。”
　　陆寒卿贴近在耳边，声音放松又无赖。
　　这才是别人不知道的陆寒卿。
　　司景明就笑了，手伸上去摸陆寒卿的头发，捋一捋。
　　觉得他才像一只不讲道理的大狗，压在身上那么重，自己的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陆寒卿翻了身，没放开司景明，司景明就顺势趴到陆寒卿身上睡。
　　陆寒卿要挪他下去，他蹭着赖住了，转过头装睡，不理他。
　　靠着陆寒卿扑通扑通的心脏来供热，司景明才觉得这里绝对安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陆寒卿是什么？司景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家里多个人吃饭而已，而他又不是负责给陆寒卿做饭的，就不是很在意。
　　那时候司景明成天笑嘻嘻的，司家夫妻也乐得这孩子心大，被绑架了一个星期，也不记事，还小太阳一样。
　　虽然性格是不着调了点，但自从那件事后，还能这么活蹦乱跳，他们已经很安慰。
　　陆寒卿刚来，上楼梯经过他，听别人的要求对司景明叫了声“哥哥”，但眼睛里面却什么也没装，叫完就结束了。
　　司景明无所谓，爱笑的眼睛短暂地落到他身上，歪出去，朝楼梯下面耍赖地喊，妈，我袜子呢？
　　陆寒卿的视线就落下，看到他拖鞋里面白皙的脚踝，仿佛从来没有晒过太阳，有种纤瘦的干净。
　　他们一直没怎么说过话。
　　偶然有次司亦媛过来短住，在司景明的房间里玩玩具，忽然把自己的芭比娃娃脱了个精光，兴致勃勃给娃娃换衣服。
　　司景明本来在写作业，回头看见，突然夺门而出。
　　当他惨白着脸趴在水池上呕吐，吐干净了，脸上也习以为常，没什么表情。
　　但刚站直一转身，冷脸的陆寒卿，却不知道已经在他旁边安静站了多久。
　　陆寒卿没说什么，抬手就有一张纸巾，手背还有从陆家带来的掐痕，沉默地给司景明擦了擦嘴。
　　司景明喜欢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这像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个秘密，让司景明依然是一朵完美的太阳花。
　　也让陆寒卿每一次替司景明挡着一些画面时，不再说“哥哥”，而只是叫“司景明”。

　　早上醒来的时候陆寒卿已经不在了，司景明下床找了有半小时，果然，那包烟已经被陆寒卿收拾掉了。
　　在衣帽间随便拿了件陆寒卿的衣服套上，下了楼发现爸爸也不在。
　　那开冰箱，挖酸奶吃。
　　他一边看这里的英文报纸，一边回了妈妈的消息。
　　但酸奶挖到一半，陆寒卿却突然回来了。
　　陆寒卿拎进来几个纸袋，和几张卡一起放在餐桌上：“无聊了就出去逛逛，带上保镖。”
　　“够穿，我看你衣柜里不少。”
　　司景明往那些纸袋里一看，就知道全是陆寒卿自己挑的衣服，不高兴地又说：“你都给我拿了，那我还逛什么。”
　　这么一说，司景明才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陆寒卿出差，而他过来陪着。
　　陆寒卿看着那碗只加麦片的潦草酸奶，自己一个人说：“会再雇个厨师的。”
　　司景明听见，扫兴地松了勺子，掉在碗里叮铃一声：“我拌得很好吃的，你用这么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干什么？像我吃的是垃圾。”
　　一个人在家等着两位把工作当命的回来，确实无聊，司景明伸手越过桌子，拽了拽陆寒卿的袖扣：“哎，带我一起去公司呗，给我个电脑就成，我打游戏。”
　　陆寒卿看了他一会儿，酸奶还沾在嘴角，人看起来挺乖的，同意了。
　　司景明满意地笑起来，没管桌上的东西，又跟陆寒卿说他找不到袜子。
　　陆寒卿从那些纸袋里拿了双新的给他，司景明表面正常接过，其实暗自压了嘴角。
　　家里找不到床伴，那没准就是在陆寒卿的公司里。
　　陆寒卿还什么都不知道，在司景明弯腰穿鞋的时候，只可惜让他不习惯，摸了摸他的头，说：“一处理完，我就回国，睡家里的床你就好了。”
　　司景明只顾往外走，心里想着，床伴属于个人私事，如果陆寒卿把这人或者这几个人，弄到公司去了，那把个人私事掺杂在工作里，还真不像陆寒卿。
　　说明那个床伴陆寒卿还挺放心里的。
　　一想到这个他就生闷气，脚下飞快，比陆寒卿先上了车。
　　这里的司机很惊讶陆寒卿会带着工作之外的人去公司，关门前还多看了几眼司景明。
　　那时司景明正趁着陆寒卿背身的时候，在手机上再看了眼那个陆寒卿自己加的游戏好友。
　　莫名其妙，消消乐都要他教的家伙，敢背着他去问别人，让别人指教，也太打他的脸了。

　　到公司，四景明就闲坐在陆寒卿办公室的沙发里，整面的落地窗透进明亮日光，将这里照得一片雪亮。
　　室内香薰馥郁，司景明才打了一个呵欠，陌生的助理就给他端来了咖啡。
　　他没喝，但亲和地笑了笑，夸那位女助理的手指好看，又细又长。
　　按道理陆寒卿用的助理向来都是经验丰富、办事从容的，但这位听了司景明的话，却外露了慌张。
　　竟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办公桌上，那好像根本没注意这边的陆寒卿，看他没动静，才松口气。
　　目光回到司景明身上，小声回应了他一声简单的“谢谢”。
　　司景明也看看那边装作不关注他们的陆寒卿，唇边噙了更招人的笑，说请这位助理带路，他还不认识洗手间。
　　女助理心道不好，才把司景明送到办公室门口就赶紧说：“司先生，我让别人送您去一下，我这边还有个紧急情况，需要现在就跟陆总汇报……”
　　司景明轻轻拨开她肩膀，头伸进里面，对那边宽阔的办公桌：“陆寒卿，说话，让她给我带路。”
　　陆寒卿抬了眼，大发慈悲示意一下助理，她才敢挪动步子和司景明一起走。

　　空中长廊里，他插在裤子口袋，迈开长腿潇洒走着，亲和搭着话：“你怕他？”
　　女助理急急摇头：“没有，陆总……挺好的。”
　　司景明还不知道陆寒卿的日常冷脸？坏笑着问：“好在哪里？”
　　女助理沉默了好半天，才有话：“工作能力很出色。”
　　司景明轻笑，侧头对她温柔道：“你别紧张，我话痨，就爱问着玩。”
　　那女助理一下就觉得司先生可比陆总的脾气好多了，还没有架子，脸上也有了不好意思的微笑：“怎么能不紧张，陆总说谁也不许和你说话的。”
　　“……”
　　被孤立了？职场霸凌？有没有搞错，他这可是第一次来。
　　但司景明表面看起来，是一点都不介意的，脸上依旧笑如春风，一直走在玻璃那面，为她挡着刺眼的太阳。
　　“哈哈，也许怕我盗取机密吧。”他开玩笑。
　　“哈哈怎么会，陆总发的通知说你是来陪他一个人的，只有他能和你说话。”
　　司景明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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