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礼仪为牢
天光未亮,听竹苑便迎来了两位“贵客”。
两位嬷嬷皆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抿的嘴唇和锐利的眼神如出一辙,周身散发着陈年规矩浸泡出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位姓严,一位姓容。
严嬷嬷主要负责仪态规矩,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不见半分笑意。
容嬷嬷则精于女红中馈,眼神稍缓,但要求同样严苛。
训练直接从最基本的站姿开始。
“背挺直!肩下沉!颈要正,下颌微收……对,就是这般,稳住!”
严嬷嬷手持一根光滑的紫竹戒尺,在阿宁身边踱步,戒尺时不时点在她背上、肩上,纠正着细微至毫米的偏差。
这看似简单的站立,要求全身肌肉以一种极其反惯性的方式协同发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阿宁便觉小腿发胀,后背的肌肉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才到哪儿?”严嬷嬷的声音冷硬,“前朝宫中,贵人身边的宫女,便是这般站上两个时辰,也是纹丝不动,气息平稳。你如今这般,差得远了!”
阿宁抿着唇,没有言语,只是依言调整着呼吸,努力对抗着肌肉的酸涩与疲累。
她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控制身体上,仿佛又回到了初学“云踪步”时,谢无争要求她在一个晃动的木桩上保持平衡的时刻。
只是那时,错了至多是摔下木桩,而此刻,错了迎来的便是戒尺冰冷的敲打和毫不留情的训斥。
行走,更是一门学问。
步幅、频率、裙摆晃动的幅度,乃至腰间环佩发出的声响,皆有定规。
快了,显轻浮;慢了,显滞涩。
严嬷嬷要求她头顶一碗清水,行走间水波不兴。
“哐当——”初时掌握不好平衡,清水倾泻,淋湿了前襟,碗在地上碎裂。
“重来!”严嬷嬷眼皮都未抬一下。
春华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秋月则默默上前收拾碎片,重新添水。
一次,两次,三次……裙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阿宁的膝盖在一次次刻意控制的、看似轻盈实则耗费心力的落步中,开始隐隐作痛。
但她眼神依旧平静,只在每一次失败后,静静调整着重心与发力方式。
同样是教导,谢无争的方式截然不同。
他从不要求她像个木偶般僵硬地维持某个姿态,而是引导她理解身体如何发力最省力,如何在失衡的瞬间找回重心,如何将力量蕴藏在看似松弛的姿态里,于瞬息间爆发。
“记住感觉,而非记住动作。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若只学了个空架子,遇上真章,第一个散架的就是你。”
那时她不解,如今在这戒尺与冷语下,却忽然明白了。
严嬷嬷要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符合前朝宫廷所有规范的“符号”;而谢无争,要的是一个无论在何种境地下,都能活下来的“人”。
思绪翻涌间,身体却因这刹那的分神,平衡再失。
碗倾,水溅,碎裂声刺耳。
“心浮气躁!”严嬷嬷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在她的小腿骨上,一阵尖锐的疼。
“苏小姐,老奴劝你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在这里,你只需要记住规矩,也只能有规矩!”
阿宁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重新站直,任由秋月再次为她顶上空碗,将所有属于“阿宁”的思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秦岩是在她练习行走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月洞门外的。
他没有进来,只负手立于竹影之下,隔着一段距离,默然观看。
墨色常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落在阿宁一次次稳住身形、又一次次因力竭而微微晃动的背影上。
阿宁知道他在,但她没有分神,甚至没有朝他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她全部的精神都用来对抗身体的极限,以及消化那戒尺落在身上带来的、不仅是疼痛更是屈辱的感觉。
她知道,秦岩在评估。
评估她的韧性,她的悟性,以及她是否值得他投入如此多的资源。
严嬷嬷自然也看到了秦岩,训导的声音愈发严厉起来。
午间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了执箸、捧杯、漱口、拭唇等一系列饮食礼仪。
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到极致,手腕的角度,指尖的力度,甚至眼神垂落的范围,都有讲究。
“手腕要稳,指尖要轻,动作需行云流水,不可带半分烟火气。”容嬷嬷在一旁示范,动作优雅至极。
阿宁依样学样,她记忆力极佳,模仿能力也强,但那份宫廷蕴养了数代人才沉淀出的、刻入骨髓的从容与贵气,却非一日之功。
她做得标准,却略显生硬。
“形似而神不似。”容嬷嬷摇头,“姑娘还需多体会其中的‘静’与‘缓’。”
精神的折磨远胜于身体。
一遍遍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只为彰显身份地位的动作,听着嬷嬷们将她过去十年赖以生存的习性贬斥为“粗野”、“陋习”,这种对过往的全盘否定,试图将她重塑成另一个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但她忍了下来。
不仅忍了下来,她还在学,在飞快地吸收,调整。
她的站姿越来越稳,行走时碗中的水波越来越平,执箸的动作也渐渐褪去生涩,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韵律。
秦岩在午后再次出现,观看了片刻,对上严嬷嬷回禀“苏小姐进步尚可”时,他几不可察地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临近傍晚,一天的折磨终于暂告段落。
两位嬷嬷告辞离去,说明日检验今日所学,若退步,惩罚加倍。
阿宁几乎站立不稳,由秋月扶着才勉强坐在了绣墩上。
她浑身肌肉无一处不酸疼,尤其是双腿和后背,仿佛被碾过一般。
精神上的疲惫更甚,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各种规矩要点,嗡嗡作响。
春华打来了热水给她泡脚,忍不住小声抱怨:“那严嬷嬷也太狠了……”
阿宁闭着眼,没有回应。
她在回忆,回忆严嬷嬷训斥她时,那藏在刻薄话语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享受。
尤其是当她因疲惫而动作稍有变形时,严嬷嬷眼中闪过的快意。
这并非严苛,而是一种权力的餍足。
自己每一次的摇晃,都成了滋养对方权威的养分。
这让她想起落霞镇上那些欺软怕硬的地痞,看似凶狠,实则色厉内荏。
对付这种人,谢无争说过,要么一击正中要害,让其彻底怕了你;要么,就用些无伤大雅却足够恶心人的小手段,让其知道你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显然,目前她无法选择前者。
歇息了片刻,恢复了些许力气,阿宁睁开眼,对秋月低声道:“去小厨房,帮我取一小撮花椒粉,再要一点茱萸末,要细。”
秋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多问,悄然离去,很快便将两样东西用油纸包了回来。
阿宁接过,借着起身整理袖口的动作,指尖极快地捻起少许花椒粉与茱萸末的混合物,将其悄然抹在了自己明日要更换的、其中一条鹅黄色束腰丝带的內缘。
她记得,明日负责检查她衣着的,正是那位严嬷嬷。按照规矩,她会亲手为阿宁系上束腰。
做完这一切,阿宁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衣物。
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转瞬即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