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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我何求
她一句生死赌约,被凝滞在又一阵沉默中,如冷得凝固的深秋寒意,怎么都化不开。
被她激起的盛怒,在沉默中,缓缓停止了喧哗,理智与清醒开始浮现。
柳羡仙剑眉紧皱,寒意随深重呼吸进入肺腑,加速了全身的冷静,却没有想好,如何见竺澄。
时鸳轻哼一声,压低声音,给了他选择,言语间满是跃跃欲试,道:
“是阿羡你自己去开盅,还是现在把竺澄请进来,一起开?”
柳羡仙避过她的眼神,吩咐道:
“带他去小客厅,我马上就到。尺蓝,进来侍奉好娘子。”
一声吩咐之下,哑叔进门推走了他,尺蓝进来侍立于侧,时鸳含笑,慵懒随意地靠回圈椅,仿佛方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柳羡仙进入小客厅时,药童已是放下药箱退了出去。
竺澄环顾一圈,笑道:
“柳兄,怎么就你一个人?把她请来,有好消息!”
最后四字,让柳羡仙遍扫阴云,激动道:
“好消息?你是说我的恨心针有进展?”
竺澄自信地点了点头,取出药枕,搭上他手中脉搏,边问道:
“这一次发作,你还未说,是怎样了?”
柳羡仙轻叹,直言道:
“我没了味觉,尝不出任何味道。”
竺澄同是一声叹息,换了他的手,继续诊脉道:
“按鸳鸯给的解针之法,荣氏行针是按着奇经八脉,逐渐下针,将恨心针逼出体外。她的情况与你不同,但按着下针的逻辑,我再斟酌几日,该有九成把握,让你站起来。”
柳羡仙大喜过望,紧握住手中九枝青脉盘,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惊喜万分道:
“站起来?你是说,我能如常人般……”
竺澄松开他的手,去检查他暂无知觉的双腿,只道:
“稍安勿躁,不能保证恢复如常,但拄杖而行,生活自理,该是可以的。可这一连串重穴大穴的下针……我得问问她。还有她身子弱,温补的吃食药膳,你都会弄,别让她断了。”
只待他去请时鸳,却见他漠然低头,对她并不再言语。
竺澄微倾了上身,仔细诊断着柳羡仙的眼神、神态与动作,确诊他在被“玩”。
脸上是难得轻佻,他挑眉道:
“怎么了?你这是檀郎故相恼?”
面色如常,尽量远离竺澄,略往后靠在轮椅扶手上,左手中转动着九枝青脉盘,给了尽在掌握的淡笑,自信地对上他的眼神,随他“诊断”,只有喉结滚动,他平静道:
“没什么。”
竺澄笑着摇头一叹,轻拍他轮椅扶手处,老气横秋道:
“西洲,你这是想骂,又不舍得;想哄,又被气着。你什么都好,就是嘴硬!”
柳羡仙淡瞟了他一眼,是想放,又舍不得;想求,又被气着,算被他一语点破,呼吸声渐重。
冷静后,才知道竺澄的这个赌盅,他并不想开。
只是唇角一弯,笑问道:
“你不是有事问她?”
竺澄听出他言下之意,是要自己替他去做和事佬,柳羡仙显然还没意识到严重性。
如此看来,这西洲兄迟早得被她玩死。
他略自沉吟,笑意渐隐,轻佻之意瞬间散去,神色郑重,不是试探,而是询问。
“我可以现在去问她。若她提出,要我带她去霜漱馆,你放——还是不放?”
柳羡仙心头一窒,看竺澄的眼神中,不仅是惊讶,更是防备渐起。
竺澄都没见到她,就能提出如此问题,赌盅在这一瞬间揭开——他输了,又一次被她带来的挫败感彻底淹没。
呼吸停滞间,他望向对面书房紧闭的门窗,握紧手中青脉盘,眼中透出幽幽暗火,才任胸中块垒随呵气成霜,散入秋寒中。
竺澄见此,已知道他不肯放人的答案,笑道:
“西洲,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是想让她留下,还是想让她低头?她宁折不弯,当年纵是身中恨心针,要去求荣氏,她也宁可……”
醍醐灌顶,只这一言,让自己茅塞顿开,柳羡仙轻声打断道:
“澄之,你记错了。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竺澄最怕遇见生气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使性子,简直是地狱!
他收起药枕,赶紧道:
“记错了么?那我赶紧回去翻书!你什么时候消受完了,差人来叫我就行。先告辞了。”
他走到裁月居门口,回头一望,叹道:
“天作之合,就是孽缘,可别闹到不可开交。”
柳羡仙木然地靠在轮椅上,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连竺澄带来的好消息,都提不起丝毫希冀。
何求?自己到底是何求?是让她留下,还是让她低头?
都不是,从来只有因她而起的心忧。
心忧那个即将来到她身边的人,心忧那个可能还在她心里的名字,心忧自己不能牢牢占据她的身侧,更心忧柳羡仙三字,不能铺满她心神的每一个角落。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点燃他所有情绪,让他瞬间淹没在愤怒、嫉妒或恐惧之中。
因为,这一场交易里,她始终站在契约的本质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
直到黄昏,裁月居一日的宁静,终被采蘩的哭声与梁嬷嬷的指责打破。
采蘩哭得梨花带雨,央求着梁嬷嬷道:
“嬷嬷,我不想去主卧里伺候。”
她很清楚,前两日分配各处的名单中,主卧伺候的女使,只有寸红和尺蓝。
梁嬷嬷拿指头狠狠戳着采蘩的太阳穴,怒骂道:
“不想?你这小贱蹄子,是吃错什么药了,还轮到你想不想?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采蘩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继续哭着哀求道:
“少堂主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惹了他生气,迟早会被赶出去的……”
又是一阵威胁,尽是趾高气昂的做主姿态,梁嬷嬷得意道:
“少堂主与她已是分房睡了两日,你今晚就更该去伺候!你若不愿意,我现在就赶你出去。别忘了夫人说了,再不中用,就卖你去勾栏!也好从你身上回些本钱……”
时鸳在小书房中被这一阵吵闹弄得头疼,她披了一件外衣出来,缓缓走到苑中,朝背对着自己的梁嬷嬷冷道:
“嬷嬷,要不您受累,带了采蘩回三夫人处教训!”
梁嬷嬷见时鸳来了也不行礼,只呵呵含笑,小人得志道:
“时娘子,我家夫人吩咐了我,要为少堂主分忧,这采蘩既然是送了少堂主的,自然要在这里训话教导!”
采蘩见时鸳如见了救星一般,直接跪倒在地,哭道:
“娘子,采蘩知道不该,也不愿意进卧室伺候。娘子求您开恩,不要赶采蘩出去。”
自己骤然在柳羡仙处失宠,这栖云别业中,迫不及待爬到她头上的,何止一个梁嬷嬷?
真是浪费精力,尺蓝、寸红还不成气候,若在以前有抱琴、携箫二人在,何须自己出手,就是要出手,一个耳光早就上去了,再不济直接打死,更省事。
“各处人手,我已是安排妥当,各处当差做事便可。嬷嬷擅自更改,是想替少堂主、还是替我出这使费?”
梁嬷嬷干笑道:
“娘子,既然身子不爽利,更该好生休养。分派人手,伺候少堂主等一概大小事宜,我会安排人代劳。”
时鸳不想多做口舌之争,巴掌刚想扬起,却被温热修长的手拉住。
身后是柳羡仙的冰凉如水的声音,质问道:
“那我养病这两日,也是你这老仆,在替我代劳?”
梁嬷嬷惧色立显,福身低头,改口道:
“少堂主玩笑,小的不敢。”
他冷笑道:
“原是你年纪大了,忘了我说过,后院的事,一律听鸳儿的。既然不中用,你即刻回三婶处去。”
梁嬷嬷还想求情,却听得柳羡仙掷地有声的一句“滚”,只得灰溜溜地退出苑去。
地上的采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楚楚可怜地抬头望向时鸳。
时鸳想抽回被握住的手腕,却被他牢牢握住。
“你下去吧,我安排了什么,你做好份内事就好。”
采蘩如释重负,感激万分地朝她俯身磕头,赶紧起身退了出去。
沉默片刻,二人几乎同时说话。
“放手——”
“聊聊——”
柳羡仙无奈,松开了手中细弱的手腕,抬眼看向转过身来的时鸳。
不用猜也知道赌命的结果,时鸳得意挑眉,蹲在他的轮椅旁,装作顺从地靠在扶手上,笑道:
“聊什么?聊我赢了,还是聊你输了?”
他靠向另一侧扶手,略歪着头端详她的神情,不禁失望地淡然问道:
“输赢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燕北还不是问,她与柳羡仙谁更胜一筹么?
对视间,他的眼神倒映着天空阴晴不定,时鸳自负地扫视过他的眼睛,转眸含笑,继续挑衅道:
“赢你——很重要。”
这个“你”字的重音,听得柳羡仙一怔,瞥见她因自己而生出的顾盼神飞,避过眼神,转头轻然一笑,他眼中阴云在那一刹那散开,如雨过天青般的澄净之色。
这是个喜忧参半的回答,他平静问道:
“只因为,我是三个混蛋里,最混蛋的一个,所以你想赢我?”
三个混蛋?
她柳眉微蹙,不知他是如何听到晨间与燕北还的对话。
却见他抬头望向门外时,这瞳孔微张,一副惊讶神色。
时鸳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外,毫无防备之间,还未转动的左侧半张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记耳光。
头晕目眩、耳鸣作响之间,她才发觉已经被打倒在地,半边脸知觉全失,只剩火辣辣的痛觉。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刚想发作,只看到柳羡仙故作冷峻的眼神,轻然摇头间示意自己稍安勿躁,以及他伸过来,顺势掩过自己脸颊的手。
打了她的右手疼得发麻,更是忍不住的颤抖,只得轻轻蜷在身前。
柳羡仙扬起声音,故做盛怒冷声警告道:
“再敢多看竺澄一眼,我就把你锁起来!你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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