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半山
秦南箫见了人流,一拍脑袋,提议如今时辰尚早,栳镇无趣,与其在镇中闲逛消磨时间,不如去寺中看看。酆恩序并无异议,钺自然跟着他,三人便调转方向,一路往山上走,许是触景生情,秦南箫来了兴致,与酆恩序提起幼时之事来。
彼七八岁时,各武学世家年轻一代岁数相差不大的几个孩子常在长辈、师兄姐的带领下四处游玩,及至十三四岁武学初成,更是仗剑江湖平不义事,少年肝胆,可谓情谊深厚。可惜酆恩序十六岁上遇红鸾教一案,后就与旧友淡了联系。
此间十年,酆恩序一城之主,再难有少年心性,与幼时玩伴逐渐疏远了去,同伴们也正到了铆足劲赚资历脸面,以待出头之日的好时候。只有秦南箫,秦老宫主闭关,他将宫内一应事往管事长老身上一丢,便五湖四海地游玩,近年反与酆恩序熟络起来。
钺不知其中关节,津津有味听秦南箫说他不曾知晓的幼时趣事,不觉便到了山脚。
栳镇的半山古刹,酆恩序来过两次,头一次是少时南星剑派作东,第二次是送酆青羽出嫁,也算熟门熟路。不过无人净场,自行上山,还是头一回。山道宽阔,许多小贩沿途兜售物件。钺匆匆一瞥,是些香烛供奉,也有木质挂坠、枝叶编的手环等等,若有人驻足问,便说是取寺中榕树落叶、枝丫做的,讨个好彩头,也有不少人愿买。
路上亦常见武者三三两两聚作一团,较量名宿榜上排名,满嘴久闻久仰,互相吹嘘云云。仅普通一日,却如赶集般热闹。可见这古寺倚靠南星剑派,香火极为旺盛。
几人踏过庙门,寺中正殿清静,远远便能看见三尊古佛金镶玉裹,身前香烟缭绕、晶艳氤氲,身后一整块楠木雕就的佛光,纷华靡丽,几个和尚跪于两侧,双手合十,念诵经文,有个彪形大汉正要磕头,笨手笨脚地在蒲团上摔了个马趴。
更多的人绕过正殿,从两侧的甬道直奔后院。三人也随人流一同,穿过三间佛堂,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山下便能看见的榕树,终于显现出了全部面目。其干虬结,色泽如铁,冠若团云,枝若游龙,恐怕二十人将它合抱不尽,沉稳矗立地面,被熙攘游人围住。千载光阴有了具象的实质,施加于苍旧的枝干上,出现在众人面前。
纵是钺这般向来麻木之人,看到这株巨榕,心中也是一震,觉得自己好似化作了个髫龀小儿,正被历经沧桑、温和慈祥的长辈注视。
在它面前,世无新事,无论何种尘世杂念,都可以被原谅、被包容。
他忽地意识到与榕树经历的千年岁月相比,人生实在短得令人扼腕。当酆恩序与秦南箫上前触碰巨榕气根之时,他也在二人身后悄悄伸出手。破碎的指尖触到根系,冰凉潮湿,直侵心底,让他平白生出一种崭新的、陌生的绝望,
——以及不甘。
只有九年了。
曾经足够漫长、足够满足的时间,在这颗巨树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与它脚下一根枯草无二,今生明死,朝明暮灭。
钺收回手,看着酆恩序的背影,反复告诫自己:已经足够了。
他之所愿,本就只有守护主人一项而已,遑论如今还体验了从前不敢想的事。他不该贪心,也不能够再贪心。
秦南箫先收手转头,刚好抓住他对着酆恩序背影痴看,笑道:“到了古树跟前,钺先生不沾沾灵气,倒是在看什么呢?”
钺别过脸,帷帽垂下的黑纱一荡,恰好避过了酆恩序回头看来的目光。
秦南箫已知钺不爱说话,只是随口一问,倒也不指望他回答。
几人从榕树下离开,走到南星河边。若是带着孩子来祈福的父母,常会取一捧南星河水为儿女洗身。而此时岸边只有武者围坐,或是洗手,或取水冲洗武器,嘴里念念有词。
这河与南星剑派心法有关,酆恩序不碰,秦南箫倒是百无禁忌,蹲下身也学武者们洗手,说:“那年寒冬腊月,温少庭要推你下水,结果你没事,他反而落河里了。哈哈,他家心法至阳至刚,他还能因落水受了风寒,至今还是逸阳城的趣闻一件。你还记不记得?”
酆恩序说:“不记得了。”
秦南箫哦了声,略有些失望,甩甩手上水迹,问他:“时辰尚早,咱们……”
他话未说完,忽看到寺门方向有个小沙弥匆匆跑来,附耳对守树武僧说,门外有人闹事。
小沙弥报信的声音已是极小,未惊动周围等着摸树的武者。钺看向酆恩序,便听他说:“去看看。”
等他们到时,周围聚集众多看热闹的,空地乃至寺院墙上都蹲满了人。越过人群依稀能看见门外几个手持银环弯刀的彪形大汉,带着个哭泣的妇人,门内则是持着齐眉棍列阵排开的武僧,拱卫着正中一眉毛长垂,须发皆白的老人。地上或坐或躺几个和尚或刀客,显然已经交过手。
秦南箫瞧见日光下锃光瓦亮的弯刀,咦了一声:“戚家刀?”又伸颈细看了几眼,疑惑道,“假的?”
只听那住持模样的老者双手合十,道:“佛门清静之地,施主为何要在此大兴刀兵。”
“我呸!”为首一人嚷道,“许你们这些秃驴与歹人勾结,杀了来祈福的孩子,倒不许我们替天行道、上门报仇了?”
站于住持身边的武僧怒目道:“休要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那男子刀尖一指住持,道,“有多少孩子在你们庙上没了,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又有男子附和:“镇上出事,就是从你们半山寺开始!不是你们和那魔头勾结,还能是谁?”
住持闻言,看向门外哭得肝肠寸断的妇人,缓声道:“这位女施主,那魔头杀人时,难道不是贫僧的师弟们赶到将你救下的吗?”
武僧接话道:“正是!施主你怎能带着他们在佛门血口喷人!”
妇人尖叫一声,哭道:“我只要我的孩子,你们还我孩子!”
“哼,多说无益。”为首大汉一抖刀,银环哗哗作响,“若不让我等进庙搜查魔头,你们就是同伙!”
武僧大喝一声:“半山寺岂是你们想进便能进的?”
一股执意要入,一股决意要拦,不多时便动上了手。秦南箫左右瞧瞧,看出门道,有些急了:“好像是拦山刀的路数。我看那领头的有几分真本事,和尚不一定是对手。”
酆恩序也觉如此,唤钺:“你去,将那刀取回来。”
秦南箫正想说话,面上一阵劲风吹过,再看时,熟悉斗笠已入局中,速度极快,一剑将领头刀客与为首武僧架住的刀棍挑开。武僧失力后撤,刀客眼中精光一闪,不退反进,接着与钺过招。
拦山刀讲求力道,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破绽能识者多,能制者少。钺招架几回,寻个时机,身形一矮,使他挥空一刀,自己挽手收剑入鞘,立起个刁钻角度,拍击他手肘。刀客手臂一麻,长刀顿时脱手,向后撤开一步,提膝撞向钺。钺一手推出,卸力挡住,另一手持着剑鞘,再拍他面门,将他击退。
刀客酿跄几步方才立住,口鼻鲜血直流,看着面前这拦在他们与半山寺间的黑衣人,自知失刀没了机会,大骂两声半山寺与魔头勾结谋害小儿性命,便被武僧驱逐而出。
钺无丝毫恋战,带着无数探究目光,将掉落地上的长刀捡起,几个起落从寺墙越过,回到殿门前,将刀递给酆恩序。
酆恩序匆匆看过,与秦南箫对视一眼,便将刀递还给钺。钺若无其事拿在手中,预备寻个机会,交给跟来的影卫。
住持与那为首的武僧也走了来,口中称佛,道:“多谢施主出手相助。贫僧是寺中住持明辨,这是贫僧的师弟明智。不知几位施主如何称呼?”
秦南箫方才舒了口气,听见明辨此问,指指自己,笑道:“明辨和尚,你不认得我了?”
明辨神色平静,合手唤道:“秦公子。”
秦南箫莞尔:“这不是记得吗?待我如此生疏,还当住持一心向佛,早把小生忘了呢。”
“阿弥陀佛。公子龙凤之姿,岂会轻易忘却。”明辨对他的调侃虽不恼怒,神态却也远未有秦南箫这般热络,“公子若来,也该早知会一声。”
秦南箫摇着扇子,啧舌唉了一声,嗔怪道:“这话可是生分。我游历来此,一时兴起,便来见见好友而已。”
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确实有些馋你寺中的素斋,上次便没吃上,不知今日可有这个口福?”
明智来道了谢,已去看顾负伤武僧等人。明辨虽有意问了几人来路,却只有相熟的秦南箫一直同他说话,另两位未曾自报家门。然而他好似也不在意,听闻秦南箫想吃素斋,一面叫徒弟去预备下,一面将三人往客堂中引去。
方坐下,秦南箫便迫不及待问他:“你们这是与谁家结了仇?人家这样处心积虑来你寺前泼脏水。”
明辨又称了声佛,神色仍旧淡淡:“出家人洁身修行,怎会与人结仇。不过宿世业因成熟,随缘而受罢了。”
秦南箫一拍桌子,替他鸣不平:“你倒是不在意,这许多人见到他们在你门前争执,怕明天这消息便能传到祁州去。那些人装作戚家的刀客,来嵰州为寡母伸张正义,多好听的名头。是清是浊,不过全在世人一张嘴里!”
明辨合掌道:“清者自清,不辨自明。”
“唉、你、你,倒不知你何时转了性。”秦南箫想了想,说,“你要是自觉不方便出手,我替你把那人拿住就是。”
明辨仍旧推脱:“不必劳烦秦公子。”
秦南箫来回踱了几步,忽地恍然大悟:“你如此气定神闲,莫不是已叫你的好师弟们预备好,准备暗中将他捉住了?”
听他如此说,便连钺也愣上了一下,重新打量这德高望重的半山寺住持,心中暗暗道,果真人不可貌相。
不过明辨本人似也被秦南箫的猜测噎了一下,默然片刻,才又说话:“公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秦南箫咄咄逼人:“你有没有?”
明辨无奈道:“自然没有。”
“那便好。”秦南箫仿若松了口气,“练拦山刀的,不是土匪便是盗寇,还是不要和他们比不要脸的好。”
明辨神色几变,已是无话可说。恰巧有个年轻僧人过来,说明智师父请他过去商议刀客一事,明辨便叫来个小沙弥任听用,自己告辞离开。
秦南箫目送明辨离去,眼中带上些感伤。他许是上了年纪,有些风湿旧病,天气见寒,起身时肩背略有板直。钺惯常抬头看了一看,又迅速低下头去。
先前钺在寺前大出风头,连带着许多人也看到了秦南箫。他交游广泛,将这天罗宫少宫主认出的武者可不在少数,都在佛堂外候了许久,待明辨一走,纷纷凑上前问好,热情至极,将他栓得走动不得。他朝酆恩序递去个赔罪眼神,同这群人出了客堂挨个应酬。
小沙弥得了住持吩咐,乖巧等在一旁,忽听身边秦公子的好友问:“那人说栳镇最早出事的是半山寺?”
小沙弥回过神,本不欲答他,可被这位施主看着,莫名心肝发颤,不敢不老实回话:“是。”又忙说,“不过我们和那魔头可没关系。寺中受南星剑派庇佑,带着孩子来祈福的施主最多,他当然会先从半山寺下手。”
酆恩序问:“死了多少,都是哪些家的孩子,你知道吗?”
“太多了,大约有一二十个吧,数不清。”小沙弥愁苦道,“至于是哪家的孩子,小僧也不知道,大多是当日来回,根本记不清。不过也有几个富贵人家,在禅房中住了几晚。栳镇上刘员外家的小小姐、启明镇富户张家的小公子,还有几个武馆镖行家的小孩。”
“后来魔头杀得这些人不敢上山,寺里没了孩子,他就在栳镇里作乱了。”小沙弥说,“怎么能怪我们呢?他杀绝了半山寺里的,自然会去栳镇,杀绝了栳镇里的,恐怕还要去启明镇。”
秦南箫好容易摆脱众人,过来便听到这小沙弥满嘴杀杀杀,有些愣住:“恩序兄,这又是和出家人说什么呢?”
“无事。”酆恩序点头,钺便往小沙弥手中塞了块碎银。小沙弥大约头一次见,既知银钱贵重,也知自己怕不该收下。但看左右没有师叔师兄看见,还是偷偷藏在袖子里,觉得这吓人的施主也面目慈善起来。
有小沙弥带领,他们在寺中吃过素斋,又游览半日。虽钺将刀客打退,寺中还是被惹下不少麻烦,估计明辨住持杂事缠身,秦南箫本要同他告别,却始终未见到人影,只好告辞离开,说有缘再来拜会。
天色渐晚,下山后秦南箫回客栈,酆恩序与钺要去老板所说的卖绢唐家,便各自分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