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红妆谋阙

　　习惯、身形、乃至小动作，都像极了她。一下子，将尹知瀚的记忆拉回了前世。
　　还记得那是一年盛夏的午后，怎么都无法突破箭法关键关卡。师傅说是因为太执着，执意抢走了他手中弓，让先静静心。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苏乐伊。
　　她爬在满池荷花的小舟上乘凉，也是这般双手拢在一起，两根食指在下巴前不停的对着，神情专注的盯着一处荷叶的底部。
　　荷叶有什么好看的，值得这样专注？尹知瀚产生好奇之心，想看看她都会做什么，没想到一盯，就是一下午。夜幕来临，熙熙攘攘褪去，淅淅沥沥的轻微水声才凸显出来。原来她看的，一直是一只荷叶下悠闲洗澡的鼹鼠。依托着荷叶淌下的水流，黄棕棕的鼹鼠竟像个人一般，洗脸、洗头。
　　尹知瀚不自觉笑出了声，苏乐伊循声看来，也冲他明媚一笑。
　　.......
　　眼前人，像极了心上人。尹知瀚没忍住，冲上前抓起她：“你是谁？”竟连眼睛也是相似的，他顿时眼中波涛汹涌。
　　猝不及防间，前世恋人出现在咫尺眼前，还将他大力挟住。孟瑶台吓了一跳，心口如同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跳的越剧烈，感觉却越窒息。她用尽力气，推开尹知瀚：“尹将军请自重！”
　　不是伊伊，她不会这样的疾言厉色；更不会柔媚娇俏的眼眸中，满是对他的抗拒与厌恶。尹知瀚向后踉跄几步：“认错了，抱歉。”
　　“尹将军认作谁了呢？”孟家百余口死无葬身之地，而尹知瀚不到一月，洞房花烛、娇妻幼子、和和美美。现在，又摆出这副受害者的姿态，假模假样是给谁看？孟瑶台气不过，反唇相讥。罢了，那些儿女情长早是过眼云烟，未等他回复，她毅然转身离去。
　　留下尹知瀚一人，盯着熟悉的背影愣神。多少次如这般，梦中惊醒，已经记不住了。他低下头蜷缩在一起，连肩膀都止不住的抖动。
　　......
　　“怎么了？”沈清川觉察到，回来的她有些惊魂未定。
　　“外边净是悬崖山谷，很黑，看着害怕。”孟瑶台眨了眨眼睛，是清亮诚恳的伪装，不想被看出任何异样。
　　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都敢单枪匹马一人去拦穷凶恶极的凶手，竟然怕黑。沈清川柔和安慰：“没事。”
　　“知瀚来晚了，可要自罚三杯。”
　　大家被太子出声吸引，统统望向殿门缓缓走来的尹知瀚。端方雅正、仪态万方，与八年前那个手持红缨枪、不拘小节的少年截然不同。时间果然强大，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变成一副完全相反的模样。
　　四周调侃声、恭维声不断。这些官场的老行家，最会拿捏其中分寸，调侃的恰到好处，活跃气氛，又万万不敢真得罪到尹家。
　　尹知瀚四方行礼过后入座，正要端起酒杯，陆雪时轻柔抚在他的手背上：“近来身子不爽，还是算了。”
　　几乎一瞬间，尹知瀚已将手抽了回来，道了声：“没事。”一饮而尽，干了三杯。
　　忽然，不知哪里蹿来的白狐，跳到孟瑶台案前。狐狸甩着大尾巴，吱吱叫，眼中竟还有泪光。是前世，苏乐伊与尹知瀚踏雪寻梅，救的那只被猎夹夹住的幼狐，右腿微跛。
　　它竟能透过皮囊认得自己，孟瑶台眼神震荡，伸出手就要触碰到它。
　　“这不是尹将军养的那只吗？”长安都知道尹大将军养了一只漂亮的白狐，爱不释手，时常带着。
　　孟瑶台被话语惊醒，伸出犹豫的指尖，被一只炙热的大手按下。沈清川站到了她面前，将狐狸与她隔开，凛然道：“还请尹将军看好爱宠，今日冲撞我无事，若是冲撞到皇亲贵眷可就不好了。”他将这件事完全揽到自己身上，让孟瑶台脱离了个干干净净。
　　尹知瀚心中也有片刻的希冀，却在看到，是躲在沈清川背后的“她”时，眼中期待尽数褪去，恢复了一派老成持方，隐隐偷着死寂。他缓缓走来，行礼道歉，抱走狐狸，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可狐狸却极尽反抗，冲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孟瑶台，吱吱叫个不停，声音中满是急切的凄惨。
　　陆雪时扣着案几的指甲发白，她早就发现，沈清川旁边的女人像极了苏乐伊。除了那双眼睛，模样上也就三分。可是周身气度，站在哪里就会让人想起，那个令人憎恶的女人。这只狐狸，自己喂它八年，仍不亲近，却对着一个相仿尹乐伊的人摇尾乞怜，该死的畜生。她深吸好几口气，努力维持住端庄，才道：“府里不认主的蠢畜生，惊扰众人了。就让我们夫妻俩用杯中酒，向各位赔不是吧。”她是想平息这场喧闹，以免给尹家和自己，带来不必要的谣言。所以像她的姐姐太子妃一般，装出一副无可指摘的大方做派。
　　可是尹知瀚却抱着狐狸愣神，久久没做回应。直到陆雪时出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这才回神。却像什么都没听到，大梦初醒一般，只道了声：“我先告辞了。”抱起狐狸便向外走，丝毫不顾及陆雪时的颜面。
　　陆雪时一人站在大殿上，空举着酒杯，一脸难堪。众人面面相觑，幸好朝堂上想巴结陆家的人多如牛毛，你一句、我一句，替陆雪时在面上圆了回来。可陆雪时坐下后仍气愤不下，眼神恶狠狠的瞪了孟瑶台一眼。像，也该死。
　　.....
　　圣上赏菊三到五日，此间，受邀的大臣、贵眷，皆在栖云崖被安排了住所，孟瑶台在最偏远的一间。
　　沈清川本想调整一些，被孟瑶台一口拒绝：“我觉浅，这里安静。天子脚下，诛邪辟退，不会有事的。”
　　偏远处、好行路。方才大殿上，她收到了李景珩的纸条“宴后一聚”。
　　沈清川没想到，带她出来一日，就发生这么多事。太子的好色、尹知瀚狐狸的殷念、陆雪时频繁瞥来的目光。八年前，沈清川忙于沈家生意，并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听过一耳朵，当时满长安都在传，尹家嫡长子尹知瀚，为了娶一个门第不高的小青梅，闹绝食、闹分家、闹弃武从文....林林总总，疯了一般。他还嗤笑尹知瀚荒唐，若是自己定然家族为重。却并未真正知晓，苏乐伊便是传闻中的小青梅，与孟瑶台至少三分相像。是以，沈清川深邃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眯了眯，看她一脸坚持，这才嘱咐几句，转身离去。
　　送走了沈清川，孟瑶台马上，循着纸上路线小跑找来。半月未见，心情难掩急切。片刻间，便穿过了大半个栖云崖，到了图中所绘望月楼。
　　一路顺畅、并无阻碍。想来，是李景珩提前扫除了障碍，已经将宫中不少人才已经收为己用。李景珩极擅筹谋划策、笼络人心。经历了被踩到尘土里的时光，又多了沉得住气的隐忍，定然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帝王。孟瑶台对他放心、且十分有信心。
　　十四早就抱剑等在门口，眼神在她身上来回巡视了好几遭，才恢复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道：“上去，顶层。”
　　孟瑶台哦了一声，走入门又回头看向他，不怀好意：“小葫芦。”
　　十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抓着剑柄的关节紧了几分，难得开口问：“什...什么？”
　　“你的名字，锯了嘴的葫芦，我想了很久的。”孟瑶台秀眉一挑，心情极好。不等他同意或是反驳，匆匆跑上了楼，对自己想的名字很满意。
　　孟瑶台想了很久的...他吗？十四怔怔的站在门口，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记起关门。
　　望月楼一共五层，只有天子才能登上五层。李景珩就站在最高层，光影交界中。剑眉星目，五官更显精致。周身气度优雅从容，不过半月未见，尊贵有气势许多。
　　李景珩转身看到了她，眼神瞬间专注、灿若繁星。
　　她开怀明媚的笑容，提着裙摆跑来，像一只翩然轻快又微微急切的蝴蝶。
　　这一切，无一不温暖了李景珩被风吹透的整个胸膛。李景珩快步迎上，长臂一挥将她揽了满怀。熟悉的暖香扑了满鼻，心绪这才安定下来。
　　孟瑶台头靠在他低下的肩膀上，感受着这个充满安全感的拥抱。卸下一身防备，身子彻底软了下来，全部靠在他的身上，是久违的安心与舒适。感受到李景珩同样激动兴奋的身躯微微颤抖，伸手抚了抚他的背，孟瑶台柔声开口：“殿下，你还好吗？”
　　“很好。”他又紧了紧手臂，同时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这会是正大光明的拥抱。
　　许久，李景珩才放开怀抱，将她带到一处栏前，手指指着远方：“这里可以看尽长安城，每一处繁华景象。”
　　家家灯火通明，整个长安城夜景尽收眼底，美轮美奂，孟瑶台忍不住感叹：“很美。”
　　李景珩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璀璨亮光，天下美景他都会与她共赏。
　　“殿下，一切筹谋可还顺利？”纵然早知他事事得当，八年患难情，孟瑶台仍忍不住关心。
　　李景珩低头，温柔的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之前祖父的学生、惮于太子暴行、因太子与陆家捆绑过深，渴望有一番丰功伟绩而另寻出路的大臣，除了陆家，真正忠于太子的并不多。其中已有不少，暗里投诚于我。近来陆满因接连被贬、又家中生意屡屡倒闭，断了银钱来路。习惯了大手大脚，哪能受得了，陆满已经困扰其中，无暇顾及其他了。这时候，无论是向太子处安插人手，行教唆之事；还是明里暗里，撺掇大皇子与太子反目，是做任何事都会事倍功半的好时机。”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也没有只懂仁义儒孝，将书读迂腐的皇子。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一个上位者，手里能绝对的干净。
　　孟瑶台袖口的花纹已经扣的有些脱线：“贪污巨款、戕害百姓，这样杀头的大过。圣上却只是将陆满名头上的官职变一变，轻轻放过。看来，真的要陆家满族人的性命，只能另谋出路。”
　　李景珩收回眼中光彩，面色凝重：“太子与陆家毕竟有尹家支持，万事只得徐徐图之。”
　　孟瑶台点了点头，尹家确实不容小觑：“对了，尹知瀚与陆雪时，感情似乎并不好，殿下可查到什么情况。”
　　“你...还在意他？”
　　孟瑶台两只杏眸圆瞪，立刻矢口否认：“怎会！”
　　“当真？”李景珩眼中划过一丝探究，今日那只狐狸冲向她、尹知瀚眼神怔住又失落而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人向来自负聪明，却没一只狐狸看的清楚、识的明白。
　　“当真。”孟瑶台重重点头确认：“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只是在想，如果别的方法都不行。那只能想办法撤掉陆家最坚实的后盾尹家，最好是让两家反目成仇。陆家这些年猖狂无度，到时墙倒众人推，再重提这些抄家灭族的罪证，就看看谁还能保得住他们。”
　　她的方法若真可行，立刻便能扭转长安局面，谋阙之路十拿九稳。可尹家与陆家并非一朝一夕的亲家，毕竟做了整整八年，牵扯极深。恐难如登天，李景珩斟酌开口：“伊儿，我还是那句话。陆家为扶持太子上位，陷害我祖父周家谋反，也连累你家满门性命。他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长安比任何地方都要凶险万倍，回到我身边吧，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如愿。”因为孟瑶台在沈清川处周旋，确实帮助了李景珩立刻在长安立住了脚。甚至短时间内，已暗里足以与太子平分秋色。但是他实在不忍，让她一人以身犯险、殚精竭虑、孤苦无依。
　　“殿下，我也还是那句话。陆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殿下与我永远是最坚实的盟友。我要手刃仇敌，为殿下造桥铺路，而不是被庇护的金丝雀。”孟瑶台眼神坚毅，说出的话，一如颖川分离当日般决绝、不留任何余地。
　　纵然美景在前，却不及她波光流转的眼眸半分。李景珩也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情感，依赖、信任、温情、爱护....。总之，丰富又醇厚，是此生唯一的幸运与美好。那么，就尊重她、成全她吧。纵然再割舍不断，也不在朝朝暮暮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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