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

　　20

　　眼见塞西莉亚真的乖巧的往后退了三四步后，细巧的鞋跟停在了门框投下的阴影线中，萨迦紧绷的肩线终于稍稍松弛了些，她无声的松了口气，重新端起指挥官的仪态，一丝不苟的引导着中央塔的一行人往目的地去。

　　在往前走了两步后，她的余光又忍不住轻轻往回扫去。

　　那道袅娜的身影没有移动位置，只是像猫占领阳光最好的位置一般，自然而然的将身体半倚半坐在栏杆边缘，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倦怠，就彷佛刚刚的对峙不过是她裙摆上沾染的尘埃，可以随意的被抚去。

　　哨兵绝佳的视力让萨迦清楚的看见风是如何掠过这冷硬而粗粝的前线堡垒，如何卷起空气中细微的尘砾后，又莽撞多情的撞散在那柔软的黑色发丝上，叫它们缱绻荡漾着去亲吻那张姣好的脸庞与那盛满绮丽情意的眉眼，显露出一些影影绰绰的，叫人看得并不真切的温柔。

　　文书官以指作梳，仔细的将发丝勾回耳后又压了压，她的唇畔蔓延着柔软的笑意，姿态散漫得像是栖在枝头慵倦的海棠花，带着些说不上来的矜贵从容，欣赏着略显乏味的战区中突然出现的新角色。

　　在萨迦回归战区后短短的数月时间中，她与这位年轻的文书官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但只这短短的几次接触中，她也可以意识到对方绝非循规蹈矩的人。

　　她总是有很多意料外的话语和举动，解决问题时大多的方法也都不那么合乎常理，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些..虽然有效，但叫人听了心脏会骤停一瞬的提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在思维国度中肆意纵火的人，居然意外的非常遵守那些白纸黑字下达的指令协议。

　　海因里希限定了她的活动区在A1核心区域，她便真的只在核心区内活动。

　　海因里希禁止她以任何形式接近S-08裂缝五十公里内的任何区域，她便连靠近那个方向的走廊似乎都兴致缺缺。

　　而在中央塔团队抵达的敏感时刻里，她的活动范围更是被临时压缩到这小小的办公区内，她似乎对此也没有任何的反对，尽管不太安分，但鞋尖确实没有越过那条线分毫。

　　她没有试图破坏协议中标注的规则，就这么带着一种近乎反常的乖巧，心安理得的待着海因里希划出的界限内，像是在遵守一个游戏场内明文规定的前提，也像..

　　一场可以横扫一切的暴风雨在登陆前，彬彬有礼的询问人类喜欢怎么样的风向。

　　“塞西莉亚女士..还在休养吗？”

　　一个小心翼翼到近乎气音的询问，突兀的打断了萨迦的思绪，她转过头去看到那位率先和塞西莉亚打招呼的研究员，“嗯？”

　　“..如果，如果方便的话，不知道塞西莉亚女士..能否在闲暇时间里，稍微..抽空关注一下项目的进展？或者只是瞥一眼我们传送过去的数据简报..”

　　这下不仅是萨迦了，就连其他的研究员也将视线转移到自家同事身上，彷佛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埃尔温看起来有些迟疑，但并不是因为他人的注视。

　　甚至可以说他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各色的视线，他彷佛全然的沉浸在项目中那些匪夷所思的问题里，以至于他含在口中的话反复的斟酌，语气也越来越飘忽，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或者，在她觉得有趣的时候，给予一点点…哪怕是方向性的提示…”

　　研究员的脸上写满了‘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我实在忍不住想问一下’的挣扎，“这个项目也许她会感兴趣...”

　　“塞西莉亚女士目前处于修养期，她的活动范围与日常接触受到严格限制。”萨迦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作为指挥官的公事公办，“任何相关事项都需要先经过最高权限的评估。”

　　最高权限..
　　埃尔温想起自己在中央塔时连续发的那几封石沉大海的信件，无声的计算和揣测刚刚一面之缘的那位参谋长——

　　这位天灾的首席气象学家和防灾总指挥，他能允许塞西莉亚女士提供协助的概率有多大？

　　...不管多大，都是负数。

　　在其他同事不解的眼神中，唯一清楚这个项目是怎么启动的研究员绝望的握紧了手中的箱子，像是握紧了岌岌可危的信仰。

　　他天真的同事们根本不明白，塞西莉亚女士也许不能用‘聪明’或者‘博学’之类的词语来概括，但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本身也不是抱着想要多一个研究员的心态啊。

　　如果是说学识或者经验或者科研，那埃尔温可以自信甚至傲慢的认为任何实验，任何前所未有的难题，都可以依靠中央塔（或者说是首席）庞大的科研体系来走向成功。

　　这点他从不怀疑。
　　但这个前提是，首先这个难题，它必须要在现有物理框架下有解决方案啊！

　　就像那个曾经被随手抛出的、完全背离现有科学认知，建立在疯狂假设之上的记忆方舟项目，单单是它的载体问题，埃尔温和他当时的项目成员们就几乎揪掉了一大堆的头发。

　　最后呢？

　　对方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为什么不试试现成的，S-08裂缝的菌毯不合口味吗？

　　一座虚空中的，从未被人发现的桥梁就出现了。
　　而他们的帕尔马首席作为这个世间最严谨的终极工程师，亲自验证了桥存在可能性，并计算除了其承重极限确实存在可以让他们通过。

　　人类恐惧了百年的灾难本身，在她轻巧的话语中成为了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实验对象。

　　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学者，她甚至根本不是在研究问题，她看起来更像是在阅读世界的底层代码，并且可能随时因为一时兴起而临时将命运女神的核心数据库据为己有，随机的将其中的参数摊在人前仅供参考。

　　埃尔温最终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试图争取天灾的介入，而是着手思考这一场基于疯狂假设的实验应该从何下手。

　　中央塔的团队在穿过08战区的主干道后，终于抵达了相对核心区域，但风格自成一派的建筑群。

　　8号塔的建筑群呈现的是中央塔一脉相承的冷峻而精密的利落，通体覆盖着某种能自我修复的银灰色合金，表面流淌着幽蓝色的能量纹路，如同呼吸般规律的明灭，表明那个覆盖了整个核心区，中和低浓度黑雾并安抚哨兵感官的屏障场仍在高效而静默的运行着。

　　塔内空间开阔，穿着塔制式服装的研究员们穿梭其中，步履匆匆神情专注，并没有太多人对闯入的这一行人投注太多的关注。

　　“诸位。”萨迦停下脚步，声音在接待厅中清晰响起，“接下来分塔负责人霍普金斯执行官会协助诸位完成后续事宜。”

　　一位身着中央塔行政服饰的中年男性适时的迎了上来，与萨迦简单交接，“指挥官阁下，此类跨战区特殊项目执行期间根据《中央塔外派机构管理条例》第7条第3款——”

　　霍普金斯的个人终端投射出一份闪烁着加密徽记的虚拟文件，陈列着密密麻麻的条款。

　　“08号分塔将于项目成立后启动γ级独立运行协议，项目核心区域的指挥权限将暂时上移至中央塔本部，由首席阁下直接统辖。此为既定程序，望您知悉。”

　　萨迦的视线掠过那份冰冷的文件，她的回答简洁有力，“理解。”

　　对此她早有预期。

　　海因里希与她推演过各种情况，其中就包括将有一片区域在战区的权限外独立运转这种可能，毕竟08分塔不是战区的附属，它更像是寄生在战区肌体上一脉同生却又独立循环的大脑与神经中枢。

　　“战区指挥部依据《战区安全守则》，指挥部应享有项目同步知情权与必要的协作请求权，”萨迦点了点那份虚拟文件，话锋如同出鞘的利刃，精准的划出了规则，“该项目需等参谋长阁下与贵方完成合作框架确认后，才可按协议开启。”

　　霍普斯金微微颔首，“理当如此。”

　　随即他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将一行人引入塔内深处，“请随我来。”

　　“B-7至B-12区实验室已全面清空，各位所需的尖端设备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各实验室权限已按之前提交的名单分配至各位的临时身份标识，但需要等待协议框架确认后才能开启。”

　　“先带诸位去上一层的生活区安置修整。”

　　越往深处走，属于中央塔那种连空气都被精确调控的极致秩序感便越发强烈，研究员们显然对这样的环境更为熟悉和适应，他们脸上流露出一种回到主场般的松弛，开始低声交谈。

　　在途径精神净化中心区域时，尽管隔着厚重的门，萨迦强大的感官依然能够捕捉到门后传来的，极其细微且被严格屏蔽的精神波动。

　　这是B级及以上的任务结束后，出任务的哨兵向导需要来的地方，是维系他们的精神图景不至于崩溃的救命稻草。

　　萨迦皱着眉挪开了视线，她清楚的知道，但是不妨碍她每一次踏入，都会产生一种被审视、被修复的不适感。

　　“诸位，我就护送至此。”萨迦在生活区前停下了脚步，她的语气尽量放得平稳，“在项目正式启动前，如有任何日常或非技术性事务，可通过霍普金斯执行官与指挥部协调，战区会确保协议框架内的一切合理协作需求。”

　　鎏金的目光扫过研究员团队，最后落在渡鸦队长身上，微微颔首的动作间带着对昔日师长的敬意。

　　“明白，指挥官阁下。”霍普金斯微微躬身，“预祝合作顺利。”

　　萨迦不再多言，她利落的转身，靴底在光洁的走廊地面发出清晰的回响，她大步走出了中央塔，回到了她所为之战斗的，属于08战区的广阔疆域之中。

　　她的任务完成了，现在她需要尽快回到简报室中，即使眼下她对战区的一切并不了解只能旁听或者回顾副官记录的内容。

　　在被萨迦挂念的简报室中，巨大的环形桌中央悬浮着08战区提前商讨并拟定好的合作前提框架，条款分明，每一行字都像是冰冷的金属，闪着不容置疑的光泽。

　　已经初步进行了几次交涉的劳伦斯目光沉静的扫过那些条款，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调带着经过精密修饰过后的圆滑，避开了类似‘苛刻’之类直白的词汇，“参谋长阁下，您的前提十分详尽，且..极具前瞻性。”

　　劳伦斯作为中央塔理事会中的一员，他经历过的谈判不计其数，但大多数是周旋在中央区或者另外一些相对强大的战区，与八战区的这位参谋长..这还是第一次接触。

　　但他已经感觉到棘手了。

　　海因里希的大脑像是一个高度有序的复杂系统，在与他谈判的过程中，劳伦斯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与一个设计精妙的AI对弈，每一条逻辑链都严谨闭环。

　　这种极致的秩序性让谈判陷入了某种僵局。

　　“中央塔理解并尊重08战区作为样品提供方与风险承担者的立场，然而..”劳伦斯微微向前倾身，指尖在桌面的光屏上轻轻一点，调出了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然而完全开放所有研究数据，甚至包括S-02的能量场模拟核心参数，这超出了常规合作的范畴。”

　　劳伦斯的语气依旧客气，他巧妙的避开了直接拒绝，将问题引向了另一个方面，“您应当清楚，在合作前期，08战区的工作只有菌毯采样，真正的试验场在02战区。”

　　“您也说了，只是合作前期是如此。”海因里希的声音平稳如常，他甚至没有去看那组数据模型，目光始终锁定在劳伦斯身上，“后续进展需要大规模将S-08裂缝的菌毯引入S-02裂缝的可控范畴中，两者之间会产生大规模能量交互，我们需要S-02裂缝能量场的数据，以此来建立菌毯在异种能量场中的风险模型。”

　　海因里希稍作停顿，给对方留下了些许消化信息的时间，“不完全的数据共享意味着风险评估模型存在基础性缺陷。如果因信息壁垒导致对S-08菌毯活性的误判，进而引发能量反噬或区域性污染扩散..”

　　未尽之言所带来的压力远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具分量，劳伦斯的眼神微不可察的闪烁了一下。

　　“您的逻辑十分严谨。”他不得不承认，海因里希的切入点极其精准，他语气中程式化的圆滑稍稍收敛，显露出更为实质性的考量，“那么，关于数据共享的范围与深度，或许我们可以界定一个必要的范畴。”

　　“例如，仅限于与S-08菌毯特性和本次采样实验直接相关的核心参数，并签订最高级别的保密及用途限制协议。”

　　劳伦斯让了一步，同时也是在小心的试探。

　　“可以。”海因里希捕捉到了这个信号，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并且即时抛出了更细致的界定。

　　劳伦斯留意到对方不仅极快的接受了范畴的概念，更是在瞬间将其具体化、可操作化，同时还在界定中再次强调了对等原则，几乎算得上是寸土不让。

　　简报室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在设备运行的低微嗡鸣声中，劳伦斯意识到在数据共享这条线上，己方很难再获取更多的优势了，眼前的参谋长织好了一张滴水不漏的网。

　　“可以。”劳伦斯终于点头，他重新调动其全部的专业素养与谈判技巧，指向下一个条款，“关于联合行动与风险共担，中央塔认可，但指挥权..参谋长阁下，科学研究有时候需要一些非常规的灵活性。”

　　劳伦斯的指尖在指挥权上轻轻一点，“由中央塔主导实验进程，这是确保科研效率和安全性的基础。”

　　“我们理解08战区对本土风险的关切，但将指挥权完全交于战区方..，请原谅我的直白，这可能会影响关键时刻的决策效率。”

　　“毕竟，面对两个S级裂缝的交互实验，千钧一发之际，”劳伦斯的语气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无奈，他的身体微微后靠，“..我们无法承担因权限分割而产生的延迟。”

　　海因里希的目光没有任何动摇，他的声音如同深海的金属，冰冷而清晰，“效率建立在可控之上，劳伦斯阁下。”

　　“您所担忧的‘延迟’..”海因里希咀嚼着这个词汇，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源于信息不对称与权责不清，联合指挥并非意味着双重否定，而是构建一个共享实时数据、共担决策风险的平台。”

　　“08战区的指挥系统，其响应阈值与容错率是建立在过去十年四千七百三十一次裂缝相关事件的数据之上。”

　　“它或许不具备中央塔的前瞻性科研视野，但对于失控的判定与初期压制，”海因里希的视线重新落回劳伦斯身上，“它的经验，无可替代。”

　　他顿了顿，补充道，话语如同淬火的钢铁：“若中央塔坚持主导行动指挥，则等同于要求08战区在自家领地上，蒙眼为贵方引路。恕我直言，这并非合作，而是冒险。”

　　劳伦斯沉默的注视着眼前那份精确到秒级的响应日志，他无法反驳，前线战区的系统确实拥有中央塔不具备的、由无数鲜血和危机淬炼出的本能。

　　“那么..”劳伦斯谨慎地措辞，“联合指挥的具体架构？”

　　“决策层级，双方对等。执行层面，按领域划分。”海因里希将一份极其简练的只会流程图推向对方，“实验进程、能量调控，由中央塔专家团队主导。安全警戒、区域封锁、应急物理干预，由08战区负责。”

　　“任何一方触发最高级别警报，另一方需在3秒内响应协同。否则，预设的终极应急预案将自动激活。”

　　自动激活..
　　这意味着海因里希仍保留了强行终止一切的最终手段，并且一但中央塔的判断与08战区的安全底线相冲突，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劳伦斯快速的浏览那份被推过来的流程图，他敏锐的意识到对方看似给了中央塔科研主导权，但却在所有关键的安全节点上都设置了08战区的保险栓。

　　这不是平分指挥权，这是在中央塔的科研飞船上，安装了来自08战区制造的，且开关握在参谋长手中的弹射座椅。

　　劳伦斯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大约是对方能接受的、风险可控的合作底线了。

　　“很..公平的架构。”劳伦斯最终说到，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真正的郑重，他抬眼看向海因里希，“那么，让我们来谈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关于收益界定。”

　　“您要求‘由此产生的、针对S-08裂缝的所有后续管理技术与收益，其所有权与主导权归属于08战区’。”

　　劳伦斯缓缓的重复着这条堪称野心勃勃的条款，他凝视着眼前的战区话事人，“阁下，您应该清楚这项技术的潜在价值，以及中央塔在其中投入的资源和承担的风险。这..是否有些过于绝对了？”

　　海因里希并未回避他的视线，简报室的冷光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淡漠的光晕，他的语气平静无波，“绝对的风险索取绝对的收益。这是公平，劳伦斯阁下。”

　　“中央塔投入资源是为了验证一个可能性，获取宝贵的科研数据，乃至找到管理其他裂缝的新思路，倘若视线成功，中央塔将获得一套可能适用于多个裂缝的、经过实践验证的管理方法论，这是无价的战略资产。”

　　海因里希稍微停顿，让这个认知沉淀后，才继续说道，“战区投入的是唯一的生存根基，即使成功，我们也只要求保留管理自家裂缝的专属工具，我们并未要求分享由S-02衍生出的任何技术权益。”

　　“这是公平，且合理的。”

　　“还是说..”海因里希的视线扫过中央塔一行人，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中央塔在计划成功之后，意图长期驻留，并主导S-08裂缝的日常管理事务？”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直指核心，让劳伦斯眼皮一跳。

　　他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毕竟那意味着赤裸裸的侵略意图。

　　他同样不能否认，因为..这确实是理事会中某些派系深藏的远期目标。

　　劳伦斯沉默了很久。

　　他意识到这次中央塔也许轻敌了，从数据共享到指挥权，再到最后的利益分配，中央塔的每一步都彷佛走在对方预设的轨道上。

　　“理事会需要看到技术的初步可行性证明。”劳伦斯最终开口，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获得确凿证明该技术路径有效的阶段性成果之前，此条款的最终确认，可以暂缓。但我们原则上..可以接受您提出的所有权框架。”

　　这意味着，合作可以立即开始，但最终的卖身契，要等看到货之后再签。

　　海因里希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在评估这个保留条款带来的微小风险。几秒后，他点了点头，如同最终判决的落槌。

　　“可以。阶段性验证标准，需明确写入附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