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救赎

　　徐国主帐内灯火长燃，徐、曜两国的主要人物就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讨论了三天三夜。

　　蛮夷部落分散，身处草原，不好追寻影踪，且机动性极强，多次轻骑扰边，劫掠一番后满意离去，边境居民时时提心吊胆，常感苦不堪言。

　　中州可以将他们驱逐，一次、两次、三次……但想他们彻底清除或使他们绝对臣服，却绝非一代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蛮夷自要蛰伏、等待，这次败了，或许等来年风一吹，便又会如恶狼般扑上来。

　　而如今中州分割成三方势力的混乱局面，更叫他们有了趁虚而入的底气。

　　徐国自可与曜国联手，一次次打跑蛮夷，但却无法使他们畏惧、胆怯、不敢再卷土重来。

　　统一。

　　中州需要统一。

　　可谁都不知晓，统一何时能到来。

　　*

　　按目前的情况看，想对付蛮夷，也唯有继续打下去一条路可走。

　　把他们打疼、打痛、打的必须暂时退却休养生息，就能获得短暂的安稳。

　　于是之后的几个月内，徐国又与蛮夷发生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摩擦。

　　他们不再被动防守，而是渐渐放开手脚，敢于主动出击，去茫茫草原上摸索，几次三番下来，也积攒下一些经验。

　　何琼在这儿的日子很是充实。

　　她上战场有架打，下战场后的切磋场地切磋人选也是大大增加。一开始是不服气她以女子之身身披铁甲的士兵们主动挑衅，后来被她一个个打服过去，就变成了小姑娘每天跃跃欲试的找人切磋。

　　赵擎偶尔会给孟商去几封密信，有次在信上感慨，说何琼最近简直到了逢人就问：“打吗”的程度，简直丧心病狂。

　　孟商回信给他，简简单单一行字：你不喜欢跟她打？

　　赵擎：“……”

　　好吧。对他这种武痴来说，跟强者交手简直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之一了。

　　但他才不会承认呢。哼。

　　*

　　春去秋来，这些日子被压着打的蛮夷后继不足，总算撤军安分下去。

　　赵擎请示主君意思后，留了一部分人手在此，便打算班师回曜了。

　　临走前一天，裴酿作主，把庆功宴和送别宴一起办了。

　　夜色里篝火长燃，哭声笑声响做一团，活下来的人都无比珍惜现在的安稳。

　　赵擎还是那个一杯倒的赵将军，装着从容镇定被人灌了三杯酒就晕乎了，拉着裴酿的手“含情脉脉”的邀请他跳舞，并顺嘴把孟商吹的天上有地下无，试图说服对方早日弃徐投曜，弃暗投明。

　　何琼：“……”

　　何琼上前，熟练的把赵将军扒拉下来，丢到一边，阻止他继续丢人现眼。

　　何琼：“他喝多了。见谅。”

　　裴酿微微颔首，并不在意，仍是那张沉稳的面孔，只是比数月前消瘦了些，隐隐有些吃惯了罪过的苦相，眉眼却仍是凛然有光的。

　　他听了赵擎对孟商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也不知信了几分，问何琼：

　　“大曜主君，真如赵将军所说的如此英明么？”

　　何琼便顺着他的话头，想起孟商。

　　想起青年那张笑吟吟的脸，和混不吝的做派。

　　何琼：“……”

　　何琼心想：什么英明？阴险还差不多。

　　但她表面还是绷住了，一板一眼的回答：

　　“主公不顾两国敌对立场出兵援徐。是否英明，想必裴将军心中自有判断。”

　　……嗯。好像孟商为了一大域的利益派人来是很高尚的事情似的。

　　何琼没有明面回答，却给了裴酿想象的空间，觉得自己进步显著，已经变得很会说话啦，真是不可思议。

　　裴酿默默饮尽碗中烈酒，沉默良久，忽而喃喃：“中州需要统一。”

　　“……可我只想，也只擅长打仗。”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如果孟商统一天下，那他会是一个好的皇帝吗？”

　　何琼：“……”

　　何琼平静的回视：“如果你是在问我，那我当然相信他。”

　　“如果你是在问自己，那我只能说。假设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小姑娘微微昂起头，眼睛里亮着灿烂的光：

　　“总有一天，你会切实看到那样的场面的。”

　　裴酿：“你对他，倒是很自信。”

　　何琼却道：“不。我是对自己自信。”

　　“我要帮他登上皇位，天下便无人能拦。”

　　*

　　一路驾马至斩木城时，已至仲秋时节。

　　何琼甲胄未卸，下马后便直奔主帐而去。

　　午后下了零星小雨，织成一张雾蒙蒙的网，何琼远远穿网看去，只见帐前站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手撑一把油纸伞，身穿一袭水色衣袍，袍间有云逐浪，身姿挺拔从容，只一个模糊的影子，便似比常人俊秀几分。

　　何琼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些许。

　　她走向他，向走向一场经久别离的梦。

　　可梦中人实是不很矜持，竟轩了轩眉宇，先一步迎上来。

　　海色外袍罩下来，把何琼遮了个严严实实，小姑娘穿着铁甲却又披着华丽至极的漂亮衣裳，不论不论的搭配总有些莫名的好笑。

　　何琼：“……”

　　何琼微微抬起头，视线描摹过孟商的唇鼻眉眼。

　　青年果如离别前所说的，一直未变，一如从前。

　　还是剑眉星目，琼鼻薄唇。

　　眉目间明晃晃亮着张扬义气，薄唇边悄咪咪勾着微微笑意。

　　……时光明明在向前走，他却像被格外偏爱般，定格了岁月。

　　甚至有些返老还童的迹象，不仅不显老，高兴起来，还瞧着更年轻了些。

　　真是叫人无奈。

　　青年不知何琼想法，只顾自手一倾，小姑娘头上便有了个遮蔽的去处，再不怕被风侵雨扰。

　　孟商看着何琼，眼中满是笑意，打趣道：

　　“这一路可还顺利？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倒是活着回来了——可惜不太讲究，淋了雨都顾不得。”

　　他挑眉：“怎么？就这样想孤？”

　　何琼：“……”

　　何琼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刚才跟他久别重逢时心中一瞬间涌起的百般情绪真是见了鬼。

　　小姑娘嘴上不饶人：

　　“我是想你这整日里逍遥自在的模样，还是想你这张每个把门的嘴？”

　　孟商还真做作的思考了一瞬，随后耸耸肩，无奈摊手：

　　“那孤怎么知道？说不定你就好这口呢？”

　　何琼：“……”

　　她有时候，是真的想带着他一起去死。

　　孟商为何琼倾了伞，可伞下空间就那么点，偏向何琼，他自己就不可避免地淋了雨。

　　青年浑不在意，何琼却注意到了，一面跟他互相嘲讽，一面推着他往营帐内走去。

　　帐里炭火劈里啪啦地烧着，暖意融融，驱散秋雨带来的丝丝凉意。

　　何琼很不见外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热茶;

　　“你喝过吗？”

　　孟商挨着她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打转了几圈，也不知看出点什么来，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没有。”

　　何琼于是点点头，很不客气地端起茶杯，将里面上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孟商：“……”

　　孟商气笑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见外。”

　　何琼漫不经心地放下茶杯，摆了摆手：“心性未变，不是好事吗？”

　　孟商夸张的“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神色透着股刻意的严肃：

　　“是吗？”

　　何琼陪着他演戏：“不是吗？”

　　孟商痛心疾首地摇摇头，眉目中透露出一种“你简直无理取闹”的情绪，挥挥手大方的表示不跟她计较。

　　青年问起徐国发生的事情，何琼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包括一些趣事、正事、以及临走前裴酿所说的那一番话。

　　孟商听了若有所思，手轻轻敲着桌面，眼里总浸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算计：

　　“他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或许说服徐国归降，也未必不可能。”

　　“是将才而无君心，对大曜……对孤而言，是天大的好事啊！”

　　何琼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他一片赤子之心，你一片狡诈之心，倒刚好走了两个极端，也是有缘。”

　　孟商一噎，瞧了瞧何琼的头：“好好说话。”

　　何琼：“……”

　　何琼觉得自己明明说的就很好，谴责的看了孟商一眼，觉得他真是没有眼光。

　　没有眼光的孟商并不觉得自己没有眼光，对她的谴责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何琼托着下巴看他：“如果有一天裴酿真的归顺于你，你会把他培养成像赵擎一样的人吗？”

　　孟商：“不会啊。他比赵擎聪明些。孤总不能把人养傻。”

　　何琼：“……”

　　何琼：“我的意思是，你会放心把他培养成自己亲信吗？”

　　孟商不置可否：“亲信这种东西，当然要在培养之后才知道可不可以、适不适合。”

　　何琼若有所思：“这样啊……”

　　她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孟商却已经换了话题。

　　孟商：“对了。你离开前暗七查的人兵阁残部的去向有了结果。”

　　何琼一愣，微微坐直，少时的仇恨平日被按捺着，恍如隔世，如今被稍稍一提，却就如岩浆般热烈的翻涌起来，把她淹没的彻头彻尾。

　　何琼随意搭在桌案上的手一点一点的收紧了，她竭力控制，才让脱口的声音不至于颤抖的过于厉害：

　　“……在哪？”

　　孟商收起拿来装风雅的折扇，笑意微敛，道：

　　“红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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