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里

作者:卿雪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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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阳


      七年前,天正18年春,三月二十九日。
      上阳府柝锦驿站的火光,将半边夜空舔舐成狰狞的橘红。椽木爆裂的噼啪声、瓦片坠地的脆响、混杂着人群嘶哑的呼号,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走水啦!快来人!”
      “救火啊!快!”
      王四提着半桶水,脚步却黏在地上。火光映着他闪烁不定的眼。“刘三,急什么!”他拽住埋头往前冲的同伴,“这里头可是谋逆的罪臣!烧死了干净!上头说不定还记咱们一功……”
      刘三猛地甩开他,水泼了一地:“糊涂!圣上既免了他们死罪,他们死在咱们地界上就是罪过!若知府大人怪罪下来,你我小命难保!”说罢抢过王四手里的破木桶,踉跄着冲向那吞噬一切的火口。
      王四啐了口唾沫,灰烟呛得他直咳嗽。他观望了许久,这大火愈来愈烈,里面的人也不知道向外逃,此刻怕是早已蒙难。
      还有救的必要么?只待官兵灭了火,他们就可以回府去了。
      又是一次去取水回来,王四哎哟一声,被什么东西绊倒,捡起一看,竟是一块上好的玉佩!
      这玉佩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一看就价值千金。他左右瞧了瞧,见众人都忙着救火,无暇顾及这边,立刻藏在了怀里。“这荣华富贵不就来了吗!”他偷着傻乐。
      已经将玉佩偷偷藏入口袋,他又猛地想起,听说大人物们都喜欢用这种东西来代表身份……
      想到这里,他一身冷汗登时冒了出来。
      这要是拿去典当,没人敢收不说,被大人发现,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他后怕之余,又有些愤恨,这玉佩险些害了自己,若不是他突然记起……这样想着就要往火里扔。
      将将要脱手又是在舍不得,于是就趁旁人不注意,自己缩在角落拿布包了这玉佩,用石头狠狠砸了几下。
      只听清灵灵一声脆响,那玉佩就散做了几块。
      他偷偷藏起了一块,想着找个地方把碎玉打磨成戒指耳环啥的,也能大捞一笔了。不由得开始幻想起日后,他一边痴笑,一边将其余的连布一起扔回了火场。
      却说王四被这玉佩迷了眼,心思早就不在这里,旁人又急着救火,场面一片混乱,自然没人发现玉佩旁不远处的沧江中,一艘船趁着夜色缓缓离去。
      船上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渔夫,一个是满脸严肃,眼角还带着一道伤疤的大汉,此刻他正坐在船舱里望着第三个人。
      舱内,少年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月白色的棉袍沾满烟灰,凌乱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正是本该葬身火海的孟家长孙——孟因风。
      那大汉见他醒来,便上前去给他松了绑,不过仍点了他几个穴位,孟因风顿时浑身无力,只能斜靠在角落里。
      “孟公子,得罪了。在下陈休。”
      驿站的烈焰仿佛还在孟因风的瞳仁里灼烧,他整个人沉浸在无声的骇浪中,身体无意识地轻颤,目光涣散,茫然地落在舱内一片未知的阴影里。
      那汉子自顾自介绍一下,不再多言,就坐在原地开始入定。竟是修仙人。
      就这样过去了一夜,小船已不知道行过了多远。
      孟因风再次醒来时,耳边只余哗哗摇浆音。陈休自船头进来,为他端来一碗水。
      “孟公子,喝点水吧。”
      孟因风抬手接过,“多谢。”慢慢喝了几口,他这才开始打量起周围。
      陈休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接过碗,对他说:“我们已经到了邵安县东边的吴州,距上阳府百里之遥,”
      “祖父他……”
      陈休拿起旁边矮几上的信件给他看。
      小小的纸条,约莫是飞鸽传书。
      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火灭,无生者,京里已派人追查。」
      “无生者”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上,烙印进心底最深处。他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呜咽声被强行堵在胸腔,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不停的颤抖和无意识深深抠进粗糙的船板的指甲暴露出他此刻的苍白。木刺扎入皮肉,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有无声的泪,滚烫的,一滴,一滴,砸在那“无”字上,洇开笔墨。
      陈休轻轻推了绢帕过去,起身离开了船舱,留孟因风独自消化。
      等陈休一走,孟因风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祖父……”
      那上阳府熊熊的烈焰,此刻正撕咬他的灵魂,在他身上留下永恒的印迹。
      他躺在那简陋的木板床上,不知道想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仍精神紧绷,无法入眠。
      陈休复又进来时就看见他这样,虽然心疼,也没打算主动出声安慰。
      有些坎儿,要自己跨过去,才算了结。
      但他还是牵过孟因风紧紧抓着地面的手,按着某个穴位,轻轻揉着。灵力的微光悄无声息地治愈了手上的伤口,夜色深了,船舱内只余下孟因风的轻啜,又随着月色慢慢地消失。
      孟因风睡得并不安稳。
      “驿站,起了好大的火!”“来人救火呀!”“你们俩,去那边!”……
      孟因风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混沌的橙红里。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倒塌的梁柱像巨兽的骸骨。尖叫声、哭喊声、木材爆裂声混杂在一起,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他看见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穿过熊熊烈焰,火舌舔舐而过,却毫发无损。
      一片混乱中,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大笑声穿透嘈杂,直直刺进心中。他本能地循声而去,跌跌撞撞地拨开垂落的、燃烧的帷幕,穿过歪斜倾倒的屏风。终于,他看到了那个身着紫色一品朝服的背影。
      “祖父——”身体比头脑更先醒过来,一片嘈杂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老人回过头,看不清脸,他却本能地觉得他此刻应是眼中闪着泪光。
      “…………”祖父在大声说着什么,少年听不懂。随后,他又不再那样笑着,转而哭了起来。他的肩垮了下来,就在那么一瞬,高山一样伟岸的身形,忽地崩塌,像大火中的驿站阁楼。
      刺眼的橙红填满了少年的眼眸,脸上一凉,应该是泪落了下来……
      床上的人睁开眼时,泪珠随着他的动作向鬓角滑落。
      陈休在旁边把玩一把小刀,它在指尖灵活地穿梭着,不时反射出银光,刺入孟因风的眼。
      “醒了就吃点东西吧,你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他们。”
      闻言,孟因风有些机械地转过头。
      陈休穿着一身深蓝色布衣,领口处缝了两个补丁,头发有些凌乱,被主人毫不在意地盘在头上,用布条捆了。
      孟因风静静看着他,又或许是看着其他地方。总之,不再动作了。
      陈休见他这样,只得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递给他一个陶碗。
      “白粥,养胃,喝点吧,你两天没有进食,胃里受不了的。”
      孟因风像个听话的木头人,闻言呆呆的点点头,慢慢喝了。
      好一阵过后,陈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突然说了句“陈叔,抱歉。”
      孟因风双手撑着床板,慢慢坐直了身,又问,他们要去哪。
      陈休便答:”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临安的一个小县城,叫凛川县。那里民风淳朴,又偏僻安静,很适合休养生息。”
      孟因风点点头,谢过他苦心。
      陈休此刻见他还算坚强,不似其他贵公子哥儿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便知道此事暂且是过去了。
      “孟公子节哀。孟大人如此安排必定不会波及无辜之人,公子不必内疚。”顿了顿,他又介绍说:“陈某本是礼州城外的土匪头子的儿子,朝廷发兵清剿时,正是您父亲带兵。孟侍郎他见我年纪不大,也没害过人,就将我收入军中。直到后来孟家再次北上,我也因伤离开军队,从此隐姓埋名,后又拜了师修仙去。直到一月前孟大人突然暗中联络,我才赶到上阳府将您偷偷带走——前两日多有得罪了。”
      “原是这样,陈叔既是父亲旧识,您唤我因风就好了。”
      陈休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此刻双手撑在膝头。他闻言思考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因风,虽说凛川偏远,但你这名字,还是先别急着用。你可有小字?”
      “有的,及冠时,祖父为我起字晏之,如今没多少人知道。”
      “晏之,”陈休琢磨着这两个字,“行,以后,我就叫你晏之吧。”
      二人又聊了之后的安排,孟因风隐居山野,陈休回西边的清狼山修仙。孟因风好奇,多问了几句内容如何云云。
      陈休尽力说了些有趣的经历,希望能如他所愿,尽力转移他的注意力
      后来见孟因风面色不佳,陈休也就不再多谈,让他多休息。船舱又安静下来。
      孟因风又躺下,这一次入睡极快,只觉双眼一睁一闭间,外面船夫就喊着到了。他于是起来整理了衣衫,与陈休一起下船去。
      这里是临安城一条小的河道,上去后船夫就撑船离开了——这里没有地方栓他们的船。
      此处在山脚下,地势比较平坦,二人走在青石板铺的小路上,穿过几垄刚下过雨、泥泞的菜畦,他们从田埂上走过,田埂泥泞坑洼,在鞋边留下几点湿泥。
      陈休留心打量着这少爷,往日里养尊处优的他并没有露出丝毫嫌弃。
      不一会儿,他们停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小院前。柴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院子前方就是田地,与周围的房子放在一起看没什么不同,只是门前青苔厚重,白墙上是一片黄绿斑驳的野植。
      周围也有几户人家,此刻已是正午,家家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从一个个小院内飘进鼻腔,是在京城长大的孟因风没体会过的田园生活气。
      “晏之,以后你就住这里,这是九初山下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子,位置也不显眼,不用担心被追查到。”
      “陈叔费心了,待整顿下来,晏之定择机会拜访您。”
      “诶,你安心生活就是,此去清狼山千里,不必大费周章,我们修仙之人素喜来去洒脱,此番帮你也算解决我一桩心事。”
      孟因风闻言,只好作罢。
      房子已经有人提前打扫过了,只是外面环境仍然欠妥。孟因风打算住下之后慢慢打理。
      正想着日后,陈休走过来说带他去个地方。于是他们在房里吃过干粮后,又准备进山。
      二人前后脚走了小二里,终于到了九初山。
      眼前是临安随处可见的山,不算高,多松竹,各种深浅的绿交映着,随着眼前的小道向更深处延伸去。
      陈休在前面带路,说这处有个宅子归他师父所有,师父曾在此林中问道。后来他老人家仙逝,此处也荒置下来。
      说话间不觉时间飞逝,陈休转过几处方向,眼前便是那竹苑了。
      “知道你喜欢清静,师父平生最爱这林中生活,此处闲置可惜,于是我就自作主张给你安排了这个地方。”
      孟因风连日阴郁的心情终于舒畅了些,这样避世的生活正是现在的他所需要的。
      “平时你可以住村里,想进山生活就住这儿。不用担心野兽,我早就探查过了。加之此处有我师父原老仙残余的气息,含有灵力,它们都是普通动物,不敢靠近的。”陈休想起此事,忙向孟因风解释。
      孟因风的目光掠过门框上一道深刻的剑痕,那痕迹的走势,竟与记忆中祖父书房窗棂上的一道旧痕如此相似。山风穿过屋后茂密的竹林,掀起海潮般的簌簌声,也吹动他空荡荡的袖管,带来一阵微凉的湿意。
      陈休递给他一把钥匙。钥匙齿尖深深抵着掌心的纹路,带来清晰的刺痛。孟因风望着远处村落里升起的、带着米香的炊烟,那是他从未真正体会过的、属于仆仆人间的安稳烟火气。山雀扑棱着翅膀掠过青翠的竹梢,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晚辈托仙长的福,得以在此清养,先谢过仙长了。”孟因风得知始末,对着竹屋作了一揖。
      这原老仙原名原笃,修炼上百年,奈何天资愚钝,最后成就一般,于五年前在终南山仙逝。无论凡人还是修仙者,他们只要没有得道飞升,就终有离世的一天。像原笃这样的修仙人,死后会有余下的气息残留在生前长居之地,长者可以维持数十年,以指导后辈或是保护居所。
      这一拜,既是表达后辈对老人家的尊重,也是感谢他对竹屋的护佑。
      随后,两人推开满是灰尘的院外竹门,里面是茅草和木头、竹子搭成的小屋。南面是主屋,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堂厅,左右两边分别是卧房和书房。
      堂厅外同一屋檐下连着一条短小走廊的是厨房,里面有一口水缸和一个葫芦瓢。灶台上全是浮灰,墙角有个很大的蜘蛛网,上面还黏着几只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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