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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
田玫收拾好行装,赶到惠珠所说的地址。
夜里的杀人犯已经收拾整洁,清爽干净的长发挽在脑后,面容灵动温婉,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惠珠刚刚挂断电话,转头看向她,田玫下意识后退一步。女人伸手拉住她,体温高得发烫,田玫下意识问:“你发烧了?”
惠珠摇摇头:“是你体温太低了。”她们都没再说话。上午的街道开始出现人烟,车辆轰鸣得越发频繁。
汽车轰然一瞬,远去无声。
这不是唯一一辆,它远去,身边有同伴,有随从,有对手,它们每一辆都带来短暂的引擎声,橡胶车胎压过水泥路面,气流压缩摩擦再震动,轰然远去,去街道的尽头。
街道没有尽头,采耳、便利店、五金店、汽修店……灯牌在视野中凝成远近不一,朦胧的色素光点,街道没有尽头。眼睛已经成了画质模糊的摄像头,把她的脸,自己的脸,全都虚化。
深吸一口气,田玫还是嗅到了夜晚残留的味道。快下雨了,空气凉而湿,混着街道两侧慷慨袒露的空调冷气。它们从服装店里飘出来,加入纺织品、室内熏香的气息。
这都是首调与尾调,最明显霸道地,是树木释放的清新氧气。
风朝两人吹,气息的要素大量扑鼻而来,然后被霸道的单一要素冲散,那是汽车引擎轰鸣的金属味。一辆车停在街边,惠珠拉着田玫上了车,两人无话,只有司机的导航语音不断喧哗。
田玫看向导航的尽头,汶梁县清师村山丹溧路口。那显然是地图是一个偏远的点,田玫从未听说过。她想问话,看向惠珠的脸,记忆立刻为其蒙上血迹滤镜。田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是一个冷静的杀人犯,别过脸,抱紧双臂,缩在车的一角。
一夜坏眠,田玫在此刻昏昏沉沉。大脑被困意包围,它想挣脱,奋力向上突围,仿佛在一片海潮中翻覆沉浮。海潮如摇篮,它陷入沉眠。
噩梦,依旧是噩梦。它不再清晰地给予内容,只是加塞情绪,尤其是恐惧。那是一种催促,粗暴地累积情绪微粒的数量,你明显能感觉到那不源于你,而是外界的施予,但恐惧仍然存在。
它比过去一年中的任何一次梦境都沉重。
黑暗,沉重,灰暗,微亮,白光刺目,田玫喘着气,醒来。她再次闭上眼睛,无力地扶住额头,摸到一手黏腻,甩甩手,拿纸巾擦去噩梦的分泌物。
“……你很冷吗?”惠珠问。
她的声音柔软温和,像影视剧中围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没有电子设备的加工,惠珠的声音带着一股自然原生的魔力,将田玫的不安惶恐安抚了下去。
田玫摇摇头,继续抽着纸巾,大面积糊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抹擦,拭下一滩噩梦。她盯着那滩纸,说道:“分不清是冷还是热,我觉得是冷,但身上总冒汗,空调也不知道该调高还是调低,一会制冷一会制热。要是我的身体也是空调就好了。”
田玫停顿一阵,继续说:“要是我的身体也是空调就好了。有遥控,有电,就能自动控温。”
惠珠轻声说:“是不是湿气太重了?有没有试过泡温泉?或者去海边游泳?”
田玫嘲笑道:“湿气是这么祛的吗?”
惠珠只是笑着,田玫看看她,又低下头,双手抱住头颅,往车的角落空间靠。田玫后悔了。她不该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噩梦影响,匆匆离开了家,和一个杀人犯去深山老林荒郊野岭偏远山村。
……她会死吗?或者被贩卖?这是否是惠珠的阴谋?
田玫又要闭上眼,可噩梦流连大脑,残余的恐惧仍未褪去,她又下意识睁开眼。抬头去看导航,路程还有三个小时。田玫张了张嘴,没话找话:“你老家是山村?”
“是。”惠珠说,“见多了山,所以长大后往海边跑。”
海。田玫是海滨城长大的孩子,她不陌生海。看向车窗外,那不是前往海的道路,但隐隐约约地,她嗅到海风。
她可以想象到海。
海宽,海广,海远,海无边无际。细细论起,它分明连着两片陆地,分明有尽头,可人们一说起它,想到的不是被陆地箍住的大号水塘,而是陆地漂浮在海中。
若是心情不好,生活压力大,灵魂被拘束,人们便说,我们去看海吧。仿佛海有魔力,海是自由与解放。仿佛见了海,灵魂也能脱离躯壳。
或许正是世俗层层叠叠压下,把生命挤压成致密起伏的地壳,包裹着闷热滚烫的岩浆,生命才渴望成海成浪,想咆哮奔腾,掀起滔天大浪,兜头劈下,在行人惊慌的尖叫中哈哈大笑,又卷着浪回到广阔的洋中。
走向海水,任由蔚蓝拂过腿脚。水中的倒影有两道,却并非复制体,沿着影子的方向,又往海浪走了几步。
海风吹过来,海无边无际,浪没完没了。
看海的人突然松开了紧绷的肩膀,哪怕只这一瞬。人还是要回去的。就好像你一定要来。
海终究是梦。
人类离开了腮,他们从深海走上岸,最后一片容忍他们呼吸的海是母亲的羊水。
你已长了手脚,你已生了肺脏,你已不再是海的亲子。你指尖的纹路是世界上最小的水槽,返回过去,长时浸水,手就平滑而浮胀。可你能否认海吗?你能忘记水流拂过身躯时,生命原始的悸动吗?
你不能。
可你能再回到海中去吗?
你不能。
每一次看海都是逃逸,每一次逃逸都要再自首,再被捕,你只能短暂地喘息。你思念海,却不能回归海。
你是海偶尔看望的孩子,它遣来风,遣来雨,吹得你抬臂捂脸,淋得你狼狈逃窜,它即看即走。
它把你往树林里赶,去原始的森林,去钢铁的丛林,去猿猴灵长的世界。
海带来的放松是暂时性的止痛药。田玫确信噩梦不属于压力、焦虑或抑郁。那不是看海能解决的问题。海滨无法拯救她。田玫又去看导航地图,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她发呆了二十分钟,现在是早上十点。
田玫有些饿了。挎包中还有一个三明治。吐司、火腿、肉松、滑蛋、吐司,沙拉酱自由混合其中。她吃了一半,捏住它的边界,缓缓挤压,只这一块大陆,岩层塑性变形,形成波状弯曲,隆起一座褶皱山。
女孩张嘴,凑近它,吃下一座山。
三明治填补胃的亏空,她的心绪也稍稍得以安定。
惠珠依旧安静,脸上带着平静浅淡的笑意。田玫松了口气,她想,去吧,最多四天,还能怎么办?医院科学不能解决梦,那就相信身体直觉,直觉说梦能被石榴树解决,那就去吧,难道要一辈子做噩梦?
灯红灯绿,车流不息。写字楼和教学楼高而多,折叠进数不清的人。众人各司其职,在他的轨迹上做他该做的,而你脱离了轨迹。世界显得陌生,你心生茫然,又微妙地窃喜。
上学的学生满面不情愿,上班的成人脚步烦躁。来往的轿车像甲虫,将司机与乘客吞着,一股脑滚到不知名的地方,冷硬而疏离。人心隔着血肉,血肉隔着皮囊衣裳,这仍不够,车辆的铁皮、建筑的水泥,你与他们间隔太多,互不了解,你与他们毫无联系。
城市宽而广,若是大雨落下,水面叠着路面,伞面向天张开,大浮萍罩着无根人。街道的乐声不停,灯红酒绿,是阳光落入水面留下的幻梦。高楼林立,是乘船的杆,城市要前行,船只要远航,你们随波逐流。
车将要到站。如果你伸手去拦,那巨大的游鱼就停下来,喷动气流,泡泡向上漂浮,鱼鳃翕张,你跃了进去。投币落座,冷气吹拂,人各有心,无话可说,你能安然地在鱼肠中感受虚无。
清醒着接受虚无的溺亡进行时,比在睡眠中被噩梦拷打来得实在。田玫一会看风景,一会看导航地图,让时间倒转,去看过去而不看未来,背对未来前行,一步步走向已知。
司机一路不言,默默开着车接近目的地。周围的高大建筑越来越稀疏,从精致的商品房到红砖自建房,黄土路两侧的长茅草从路名牌手中夺得胜利,尘土被轮胎后拨,蓝天下是一座沉寂的村落。
司机停车,惠珠带田玫下了车,走在乡间大道上。八月的太阳很毒,两旁田地荒芜,让人只能嗅到石头被暴晒的味道。往村落深处走,七拐八拐,水泥路面出现了皲裂,填充以鸡鸭的粪便,索性晒得够干,空气中无异味。
田玫四处打量,整个村子静得发冷,偶有几座老屋前摆着躺椅,躺椅上静置一位老人。极老,脸皮褶皱深重,几乎要看不见眼睛,那双隐蔽的眼珠就追着她们俩走,直到移动的角度到达生理极限。
走到一座老房前,惠珠停下脚步,拿出钥匙打开发锈的大锁,推开折叠木门。铁门令人牙酸地轴吱呀响,大抵是轴承年久失保养,锈蚀严重。
比起外界,屋内凉爽得让人一哆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甘洌的清甜。
惠珠说:“我们收拾一下房间,一会我出去买菜。”
田玫质疑她:“这地方还有菜买?”
“村子里还有些老人在,只是现在太热了,他们没出门。”惠珠放下登山包,里面有几身换洗衣裳和数不清的清洁剂。她分给田玫几个口罩,自己戴上一个。
田玫沉默。四下打量,她主动拿起了扫帚和畚箕开始清扫屋室。惠珠打了水,拿着抹布四处擦洗,时不时喷上清洁剂再次擦拭。隔着口罩,田玫闻到了柑橘的气味,她自由地开始联想,柑橘,传说这一类香水都是酒精与高浓度柠檬烯的短梦。
下一秒,那股甘洌的清甜强势地占据了鼻腔,将柑橘味霸道地驱散。田玫终于问:“这什么味道?”
惠珠动作一顿:“什么?”
“你没闻到吗?一股很甜的味道。越来越浓了。”田玫皱起眉头。那股清甜变得郁浓,像玫瑰花,又像隐隐散发出肉的腥气,几欲催人发呕。
惠珠叹了口气:“是石榴树开花了。”
田玫哑口无言。她沉默地挥动扫帚,继续清理房屋。
两人的清洁工作很快告一段落,惠珠捧着一盆污水往院后的水沟里泼,隔壁的老房子突然开了门,走出个枯瘦老人。她看向惠珠,偏一寸,就看见了田玫,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嘴角向上咧。
老人带着股被暴晒的腐肉味,腥气极重,佐以草腐、浓花香,像一道山村的特色菜品。她一开口,倒是还有两排整洁的牙,牙整齐紧密,露着淡红,舌苔覆于舌面,像擦出白痕的岩石,一股酸馊从她胃里翻出,直冲鼻腔。
她笑着说:“小惠珠回来啦。你朋友?长得和你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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