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作者:落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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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梦


      许若在梦中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阳光未散的光晕。

      没有摊开的《霸王别姬》唱本,也没有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

      她脚下踩的是冰凉坚硬的木板,泛着诡异的红光,像被无数层红漆反复涂刷过,红得发亮,红得黏稠,仿佛一脚踩下去就会陷进温热的血里。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裹着一袭大红戏袍。

      不是寻常戏服的正红,是那种红到极致、近乎发黑的艳,滚边绣着繁复的缠枝莲,金线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凝固的血痂。

      那水袖宽宽大大,垂在身侧时扫过戏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枯叶蹭过结冰的湖面。她抬手摸了摸领口,绸缎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竟让她想起殡仪馆里盖在棺木上的红绸,肃穆里裹着一股化不开的死寂。

      这戏台比她见过的任何戏台都要大,台口的雕花栏杆缠满了暗红的绸带,风吹过的时候却纹丝不动,像被钉死在木头上的血痕。

      后台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几盏蒙着红布的灯笼悬在半空,光透过布渗出来,成了暧昧又阴森的粉,照得台柱上斑驳的红漆像在慢慢流淌。

      她竟真的站在戏台上。

      这个她在无数个午后偷偷描摹过的地方,此刻却像一口敞开的棺椁,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台下没有座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泼翻了的墨池。

      可她知道那里有人,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不是戏园子里老戏迷的期待,也不是同班同学的好奇,而是一种黏腻的、带着饥饿感的注视,像蛰伏在暗处的蛇,吐着信子丈量她的骨血。

      许若的呼吸忽然滞住。

      她看清了。

      那些藏在黑暗里的眼睛,一双双,亮得惊人,却不是人类该有的瞳色。

      是血的颜色,是刚从伤口涌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猩红。它们嵌在浓黑里,像散落在煤堆里的石榴籽,密密麻麻,望不到边际。

      没有脸,没有轮廓,只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中央的她,连眨眼的频率都惊人地一致,带着某种非人的整齐。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被锁在阁楼里的经历。
      那天暴雨,窗户被风吹得哐哐响,她缩在墙角看漏进来的雨水在地板上积成小水洼,水里映着天花板垂下的蛛网,忽然就觉得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她,吓得她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此刻的恐惧比那时更甚,像有冰冷的藤蔓顺着脚踝往上爬,缠得她连指尖都在发抖。

      “你可喜欢这戏台?”

      一个声音忽然从黑暗里钻出来,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片。

      许若猛地抬头,看见戏台左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他也穿着戏服,却是鲜红的,料子看着像厚重的缎,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最醒目的是他脸上的面具,纯黑的底色,眼角和嘴角却用猩红描出夸张的弧度,像用血画上去的微笑,一直咧到耳根。

      面具中央嵌着两颗眼珠,也是血红色的,和台下那些眼睛同出一辙,却多了几分嘲弄的活气。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红戏袍的下摆拖在红得发暗的台板上,像一汪墨汁正在慢慢晕染开。

      “红得像血,对吗?”面具人往前挪了一步,黑色的靴子踩在红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心里是喜欢的。我看出来了。”

      许若攥紧了水袖,指尖掐进掌心。

      她确实喜欢红色,喜欢戏服上张扬的红,喜欢胭脂铺在脸上的艳,喜欢台步踏在红氍毹上的踏实。

      可眼前的红,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那不是生命力的绽放,而是死亡的凝固,是无数双眼睛背后藏着的、对血肉的渴望。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河水。

      面具人发出一声低笑,笑声闷在面具里,像隔着一层水。“过客。”他说,“和你一样,也曾站在这里。”

      许若愣住了。

      “很久之前,这里也有个戏子。”他忽然说起别的,声音慢悠悠的,像在讲一段泛黄的旧闻,“也穿红袍,也爱这戏台。他唱了很久,从生涩的小旦唱成挑梁的头牌,台下的眼睛看了他好久。”

      他顿了顿,血红色的眼珠转向台下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浓黑看见过去。“他成了很厉害的角儿,厉害到……连这些眼睛都怕他。”

      “那他……”许若想问什么,却被他打断。

      “他走了。”面具人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走得很干脆,戏台空了很多年,直到你来。”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许若身上,面具上的猩红微笑仿佛更深了,“你和他很像。一样的眼神,一样……的野心。”“一样的……命数。”

      野心?许若茫然。她从来只想安安稳稳的当个唱戏的,哪怕只是在后台打杂,哪怕只是在联欢会上念旁白,从没想过要成为什么角儿。

      命数?这又是什么意思?许若很是疑惑。

      “别否认。”面具人往前又走了两步,离她不过三尺远,她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像焚尽的檀香灰的味道,“你梦里反复推那扇门,不是为了好奇,是想站到更亮的地方去。你藏在戏文里的那些心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这里的眼睛。”

      他抬手,带着黑色手套的指尖指向台下:“它们看得懂。”

      许若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台下的猩红眼睛似乎更亮了些,那黏腻的注视几乎要变成实质,落在她的红戏袍上,像要将那层布连同她的骨头一起啃噬干净。

      “记得规矩。”面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淬了冰,“在这里,你只能演观众爱看的戏。”

      “观众爱看的戏……”许若喃喃重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这戏可不简单。”面具人笑了,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们的口味很挑,有时候爱听缠绵的,有时候爱看穿肠的,有时候……就爱看着角儿摔得粉身碎骨。”

      他的话音刚落,许若眼前忽然飘起一行字。

      不是墨写的,也不是漆画的,是血的颜色,浓得像刚从血管里喷出来,悬在半空,带着温热的腥气。

      (若观众满意度少于10%,观众将会参与演出。)

      “参与演出”四个字,血珠还在慢慢往下滴,落在红得发暗的台板上,晕开小小的圆点,像绽开了一朵朵诡异的花。

      许若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当观众不满意时,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只有一双双红眼睛的“观众”,就会爬上台来,用他们的方式“修改”剧本,而她,就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这时,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忽然从远处飘来。

      这不是她唱的,也不是面具人唱的,像是从戏台的梁柱里钻出来的,又像是从台下的黑暗里浮上来的。

      那调子很模糊,听不出是哪一出,只觉得缠绵里裹着凄厉,像无数个戏子的声音叠在一起,哭腔里混着笑,欢唱里藏着怨。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却始终抓不住具体的词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血水在听。红得发暗的台板开始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涌,要冲破木板爬上来。

      台下的红眼睛忽然变得更亮了,注视的密度也骤然增加,像在催促,像在期待。

      面具人后退一步,重新隐入左侧的阴影里,只留下那句轻飘飘的话在戏台上空回荡:“轮到你了,戏子。”

      许若站在戏台中央,大红的戏袍裹着她,像裹着一团燃烧的火,又像裹着一副沉重的枷锁。

      台下是无数双血红的眼,角落里是戴着黑红面具的诡异过客,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红的腥甜,耳边是若有若无的诡异唱腔。

      她忽然想起师傅说过,戏一旦开嗓,就不能停,哪怕台下空无一人,也要唱完,这是规矩,也是本分。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红袍随着呼吸起伏,像一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

      那些关于恐惧、关于未知的情绪,忽然被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压了下去,是刚才那丝隐秘的雀跃,是对这片猩红戏台的奇异归属感,是骨子里对“开场”的本能回应。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并不存在的流苏,水袖在身侧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红得像一道光。

      然后,她微微屈膝,对着台下那些血红的眼睛,对着这片猩红的戏台,深深鞠了一躬。

      起身时,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有慌乱,不再有犹豫,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属于戏台的专注,像所有即将开嗓的角儿那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用纯正的戏腔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那诡异的唱腔,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戏台:

      “好戏开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梦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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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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