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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与烈焰
“什么。”
“你的病例很特殊,你知道的。我最近正好在研究这些,所以我很感兴趣。”她探身过来。“对你的病例,还有你。”
“就这?”
“嗯。”
我并没有砸多少钱在医院,况且对方和我并不熟悉,只是个刚转正的年轻医生。
不过一个没有监护人的未成年人身上也没有任何可图谋的东西。
“……你愿意留就留吧,你的房间在那里,对门的房间就是我。”我快速吃完这些东西,滚烫的触感灼烧着我的胃和食道,我强迫它们掉进我的身体里。
“好。”我听见她回答。
我转身走回屋子里,照旧坐在桌前,照旧拿出我破烂不堪的日记本。比起日记本,这更像草稿本,什么都有,花花绿绿五彩斑斓。
一只盛装着我的匣子,我的培养皿。我开始摸索我的颜料刷,一抬手就触到了那熟悉的塑料柄。
“我蘸好颜料了。”熟悉的声音。
我把它戳在本子的某一页上,闻到熟悉的劣质塑料味。
“你怎么知道我要蓝色。”
“一抹纯净的蓝,我无法自拔。”她又开始拿腔捏调地抒情。
我用力涂满这一页。
“你喜欢蓝色,我也喜欢。”她说。“我知道,我明白你。”
“不,你不明白。你说的喜欢只是一种话术,是你所认同的意义。”我撬开嘴,说话用了和手上一样的力气。“梦的本质是被压抑欲望的达成,梦的本质是被压抑欲望的达成,梦的本质是被压抑欲望的达成……梦的本质是灵魂对于锚点的贪恋与执念。人类为什么就那么渴望明白一些意义呢?”
“因为只有在睡眠中,处于这样朦胧的状态,才能相对隔绝外界对人灵魂的干扰。”她回答。“以至于思绪可以回溯,整理,延续,将这一趟生命之旅的剪影洗刷干净——将将意义挑挑拣拣,仔细剔干净,再留下点象征或者暗示意义,指引自己的魂灵去弯腰拾起,或者站在那些锚点上,狠狠跺两脚。”
“假如蓝色在梦境当中,为了伪装而封锁视觉,佯装成一片黑色的模样。那么它总是有声音的吧!而气味呢?气味也是独特的。摸起来,时而是柔软的,恰如丝绒一般……时而是冰凉的,像粉碎机一样搅拌。我是如此的了解蓝色,正如当我是最渺小的东西时,被放在无数的蓝色中泡大。”我拿出吓跑对方的气势继续捅着刷子,甚至能感觉到颜料溅得到处都是。“我的灵魂在这里。”
“就连蓝色也不能夺走我的灵魂,它从这里诞生,要一直飘飘荡荡。无论那抹蓝色怎么伪装,我的潜意识将其表面的封印刻画的多么厚重,连带着掌控感提拉着透明的丝线,使轻飘的或者冗杂的都如同阳光下的万花筒幻化出迷惑的表象,潜藏的灵魂都会在夜里哭诉时都隐隐散发着蓝色的光!世界实在极其复杂。”
我似乎透过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我一塌糊涂的画布。
“是啊,磁场,地心引力,太阳,银河系。”她说。“风,灯光,影子,窗帘新的甲醛味或者陈旧的灰尘味。连同□□本身。这太干扰魂魄本身的含义了。”
“所以即便是在梦中,所经过时间的锚点也不能被完全找全。所以便有了回忆和走马灯,失忆和梦境,幻想和幻觉。每个人都有锚点,就像你有你的愿望。我的锚满世界乱窜直到死亡都意犹未尽,它是蓝色的。”我放下刷子,开始轻柔地给纸页吹风。“不同于齐马蓝,我的蓝色不是本真也不会成为我的归宿。我的蓝色只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我爱的时候被我摁进灵魂当中,然后轻柔地放在臂弯,最后在我痛苦的时候被点燃。”
“所以我将生命交给蓝色慢慢腐烂,在这个全人类靠着氧气过活的世界。我悄悄地告诉你,氧气在我的肺腑里,是蓝色的。”我抹平卷曲的纸张,潮湿的颜料沾到我的手掌心。“而蓝色的真谛实施和生命同理。”
“你画完了,去睡吧。”她说。“祝你不会做梦。”
“不,我会。”我站起身。“因为我只是一个废物一样的理想主义者。”
我果然做了梦,在梦里,我仍然守着我的日记本。
我要死在十七岁,这是我的愿望。
窗外的天黑沉沉,下着大雨,玻璃窗户外面是略微生锈的铁质防盗栏,有一个人就那样坐在窗前。我可以幻想出来,那人体态意味不明,离开椅背想要挺得笔直,又忍不住蜷缩,既想要显得很有骨气,但是底气又并不充裕,像打肿脸充胖子。我们像两棵死板的枯藤,甚至于有悲凉的意味,就那样呆呆坐在雨夜前。直到一根弦“啪”的一下断掉,于是我莫名其妙落下眼泪。
我把日记本拿出来,翻开新的一页,握着一支笔,在本子上重重写着:“我知道我会死在不远处,也许是在二十七岁之前。”
为什么是二十七岁,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像我根本不知道本子上是我刚刚想写出来的句子还是无意义的混乱线条。此时那人进来,给我递了一个微微有些温热的苹果,像是捂了很久。我又赶忙翻开另外一页,用胶棒在一片废纸上乱涂,接着把它贴上去。我不敢抬头,因为眼泪还留在脸上没来得及擦掉。但有一处破绽---虎口上深到要出血的指痕。
那人出去。于是我回到那一页,接着写到:“算了,十七岁吧,十七岁的时候也可以。为什么要逼一个不想活的人筋疲力尽地活着?如果上天不喜欢我,大可以把我毁灭,比如在二十七岁之前,或者在十七岁。我想把自己毁灭,死在梦里。”
我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死,想把这件重要的事交给外界,可是我又怕痛苦。但我又明白,死是一瞬间的疼痛,可活着就会受一辈子的苦难。我想象着动脉喷血的样子,像汉尼拔电影,想象着吞安眠药的样子,像牛羊反刍,想象着跳楼的样子,像陨石坠落。我一个人在窗户前坐了好久好久,久到像天上一天,地下十年,像从银河系游到太平洋底。
睡醒后我翻身下床,走到窗台前侧着身体,摸着自己的脉搏,感受它尚且生龙活虎的跳动。我指甲有半毫米的长度,月牙的形状在动脉上摩挲。
我忽然有点伤感。
我或许会在某一天,用左手杀掉右手,连锁反应到整个身体。
我要在十七岁死掉,这是我的愿望。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如往常窝在家,只不过旁边多了个人。我们坐在沙发上翻阅诗集。我本以为在那天晚上过后,蓝瓷会被我的古怪言论吓走,可事实恰恰相反,这似乎加重了她对我的兴趣。我们每天一同吃饭,一同休息,一同看书,熟悉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我翻过这一页---这本书不是盲文,我根本没有在读,也没办法读。
“我原来见过火。”突然,我听见她说。“前几天我朋友突然给我发消息,拍了一张我以前校刊上的某一面,里面的作者和我同样的名字,她问我那首诗是我写的吗?只看这个标题我一眼就想起来了,是我,是我写的。我糊弄她一下,结束话题。然后我又点回那张图片,仔细看里面的文字,有火焰在诗里面烧,我的眼睛被烫流泪了。”
“为什么?”
“那里面为了诗显得更加有诗意,要用上一个年龄,我选择据实说话,我用了“十七岁”。是不是真的很神奇?我的诗需要十七岁,而我刚刚好那个时候也是十七岁。”她笑了。“我在上了高中到今天都一直非常迷恋夏天,我想要热一些,情愿被炙烤,因为我有时候感觉我的心也有那么烫,我要跟一些热的东西撞在一起。如果我今天不看到这个,我意识不到,其实长大是慢慢冷下来的过程。也许是为了更好的和这个社会接触,也许是要让我的气质和环境更相符合,我确确实实的变了,而且我不知道。”
“这首诗,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写出来之后,我当时文学社的老师就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一天生就是作家,可以早早的崭露头角。我那个时候只觉得被夸赞了,这件事情让我很高兴,对于这首诗没有度量。就像现在让我评价我自己,我也只能说,还不错吧,不太坏吧?也许有一些地方不成熟或者有些小缺点,但总的来说过得去。我当时看那首诗也是这样的,我就觉得它仅仅是过得去。可是我今天看它,我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在纸上烧,她靠着自燃来接近太阳的温度。人怎么能写出来这样的文字,青春,蓬勃,飞扬。”她摇了摇头。“我把森林写进去了,我把百合写进去了,我把最炽热的东西---对一个人的爱写进去了。我把十七岁的我和苍老写进去了,把命运的安排写进去。我把一颗十七岁的心镶嵌进诗里。我还记得这首诗有一个非常的棒的名字,所有的从前的人,浩如烟海的诗作,没有四个字是和我一样的。我认为她是上苍的一种赠送,而不是我创作出来的,没有人能带着某种目的创作出这样的名字。”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看,这就是我的诗。”
我看不见,却感受到了那钴蓝色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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