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周启悦在行政部的第二周，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每天早上刚到公司，孙逸凡的指令就会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周启悦，把这堆合同送到法务部签字，十点前必须拿回来”“茶水间的桶装水没了，你去楼下仓库搬两桶上来”“王总监的办公室绿植该浇水了，你去弄一下”……

　　她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在12楼的办公区和各个部门之间穿梭。有次抱着二十份厚重的合同去法务部，电梯在中途突然故障，她被困在轿厢里整整四十分钟。闷热的空气里，合同纸的油墨味熏得她头晕，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等维修人员打开电梯门时，周启悦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怀里的合同却依旧整整齐齐。法务部的刘律师看着她苍白的脸，皱了皱眉：“怎么不让行政部派个人帮忙？这些合同沉得很。”

　　“没事刘律师，我能行。”周启悦挤出个笑容，把合同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孙逸凡就是故意的——昨天她整理的客户资料被赵崇无意中夸了句“条理清晰”，孙逸凡的脸色当场就沉了下去。

　　从法务部回来时，沈梦琪正站在办公区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矿泉水。“电梯坏了？我看你半天没回来，问了物业才知道。”她把水塞给周启悦，压低声音，“孙逸凡刚才还跟吴雅琴说‘新人就该多锻炼，省得闲出毛病’，我听着就来气！”

　　周启悦拧开瓶盖灌了两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压下胸口的闷意。“没事，就当锻炼身体了。”她笑了笑，眼角却掠过一丝疲惫。

　　回到座位刚坐下，吴雅琴又端着个马克杯走过来，杯沿沾着圈口红印。“启悦，帮我去楼下星巴克买杯焦糖玛奇朵，大杯，多加奶泡。”她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周启悦桌上，“剩下的钱不用找了，辛苦你啦。”

　　周启悦看着那张钞票，指尖在桌沿顿了顿。行政部有规定，员工私人采购不得占用工作时间，更不能让同事代买。但她知道，要是拒绝，吴雅琴肯定会在赵崇面前搬弄是非。

　　“雅琴姐，现在是工作时间……”

　　“哎呀就耽误你十分钟，”吴雅琴打断她，撩了撩头发，“我这不是忙着整理赵经理要的报表吗？再说了，你去法务部不也顺便？就当帮个忙呗。”

　　沈梦琪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被周启悦用眼神制止了。“好吧，我这就去。”周启悦拿起钱站起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去星巴克的路上，她路过公司一楼的展示厅。巨大的电子屏上正播放寰宇国际的宣传片，新能源研发中心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正在调试光伏板，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仪器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周启悦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响起，才发现是孙逸凡催她送一份文件到18楼的市场部。

　　“知道了，马上到。”她挂了电话，快步走向电梯，手里还攥着那杯没来得及送的焦糖玛奇朵。咖啡的甜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汗水味，像一种讽刺——她明明是为了靠近新能源领域才来的寰宇，如今却被困在这些琐碎的杂务里，连喝杯咖啡的时间都不属于自己。

　　送到市场部的文件是一份活动策划案，对接人是个戴眼镜的男生，看到周启悦时愣了愣：“你是行政部的？之前送文件的不是你啊。”

　　“我是新来的，叫周启悦。”她把文件递过去。

　　“哦，我叫李明宇。”男生接过文件翻了两页，忽然皱起眉，“不对啊，这份方案上周就该更新了，怎么还是旧版？”

　　周启悦心里咯噔一下：“旧版？孙姐让我送的就是这个……”

　　“肯定是她忘给你新版了。”李明宇叹了口气，“赵经理跟我们总监说今天下午就要定稿，这旧版里的数据还是去年的，根本没法用。”他抬头看了看表，“现在去行政部拿新版还来得及，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当面跟孙逸凡确认一下。”

　　周启悦点点头，心里却沉了下去。她几乎能想象到孙逸凡会怎么说——“我明明给你的是新版，肯定是你自己弄混了”。

　　果然，回到行政部，孙逸凡看到李明宇，脸色立刻变了。“小李？你怎么跟她一起回来了？”

　　“孙姐，你给周启悦的是旧版方案。”李明宇把文件放在桌上，“我们下午就要定稿，麻烦你把新版给我吧。”

　　孙逸凡眼珠一转，立刻看向周启悦，声音陡然拔高：“周启悦！我早上是不是把新版放你桌上了？黄色封面的那个！你自己不长记性，拿错了还敢让李助理跑一趟，你什么意思？”

　　周围的同事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纷纷看向这边。周启悦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早上没看到黄色封面的文件，你递给我的就是这个蓝色封面的……”

　　“你还敢顶嘴？”孙逸凡拍了下桌子，“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新人不想好好干就直说，别在这儿耽误事！”

　　李明宇皱起眉：“孙姐，你别这么说，可能就是误会……”

　　“误会？我看她就是成心给我找麻烦！”孙逸凡不依不饶，眼角的余光却瞟向赵崇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赵崇肯定能听见。

　　周启悦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沈梦琪突然站起来：“孙逸凡你别太过分！早上你明明把蓝色封面的文件塞给启悦，还说‘赶紧送走，别耽误我喝水’，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怎么不早说？”孙逸凡立刻转向沈梦琪，“我看你们俩就是一伙的，合起伙来针对我！”

　　“你……”沈梦琪气得脸通红。

　　“够了！”赵崇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来，他慢悠悠地走出来，肚子挺得老高，“吵什么吵？整个楼层都听见了！孙逸凡，新版方案呢？赶紧给小李，别耽误事。周启悦，你跟我进来。”

　　周启悦跟着赵崇进了办公室，身后传来孙逸凡得意的哼声。赵崇坐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桌面，半天没说话。周启悦低着头，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混着茶叶味，让人很不舒服。

　　“周启悦，你是不是觉得委屈？”赵崇突然开口。

　　她抬起头，刚想解释，赵崇却摆了摆手：“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在行政部，最重要的是‘听话’。孙逸凡比你来得早，熟悉业务，你就该多听她的。就算她偶尔有点小错，你作为新人，是不是该多担待点？”

　　“可是经理，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她来得早……”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轴？”赵崇不耐烦地打断她，“职场不是学校，讲的不是对错，是人情世故！孙逸凡她表哥是人力资源部的副总监，你跟她硬碰硬，有什么好处？”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神里带着威胁，“我劝你还是聪明点，别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个月的绩效还想不想要了？”

　　周启悦的心像被冰锥刺了一下。原来如此，难怪孙逸凡敢这么嚣张，难怪赵崇处处偏袒她。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

　　从赵崇办公室出来时，李明宇已经拿着新版方案走了，沈梦琪正站在她的座位旁，眼圈红红的。“悦悦，赵扒皮是不是骂你了？”

　　周启悦摇摇头，扯出个笑容：“没事，他就是让我以后注意点。”她不想让沈梦琪担心，更不想承认自己刚才差点被那句“绩效还想不想要了”击垮——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父亲的工地最近效益不好，母亲的药费又不能断，她不能失去这份薪水。

　　下午快下班时，吴雅琴突然拿着一叠发票走过来：“启悦，这些是赵经理这个月的招待费，你帮忙贴一下报销单，明天早上交给他。”

　　周启悦接过发票，顿时傻了眼。发票足足有三十多张，有餐厅的、KTV的、还有商场的购物卡，日期杂乱无章，有些还皱巴巴的，连金额都看不清。

　　“雅琴姐，这些发票日期太乱了，而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公司规定招待费不能超过人均500，这张海鲜餐厅的发票，人均都快两千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吴雅琴翻了个白眼，“让你贴你就贴，赵经理自然有办法处理。你要是办不好，明天他怪罪下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梦琪凑过来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这明显是超标了，赵扒皮又想虚报费用。悦悦，你别碰，小心被他拉下水。”

　　周启悦看着那堆发票，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知道这是违规的，可如果不做，赵崇肯定会找她麻烦。她想起父亲说的“把活儿干漂亮了，别人就不敢小看你”，可这活儿，她干得漂亮了，就是在助纣为虐。

　　“我知道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哑。吴雅琴满意地走了，沈梦琪却急得直跺脚：“你怎么答应了？这要是被查出来，你也得受牵连！”

　　“我会按实际金额贴，超标部分单独标出来，让赵经理自己处理。”周启悦低声说，“我不能违背原则，但也不能直接拒绝他，只能这样了。”

　　那天晚上，周启悦加班到了十点。她把发票一张张捋平，按日期排序，用计算器一遍遍核对金额，把超标的部分用红笔标出来，还在报销单的备注栏里写清楚“此部分费用超出公司规定标准，请领导审批”。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知道这样可能会得罪赵崇，但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二天早上，她把报销单交给赵崇时，他果然皱起了眉：“你标这些干嘛？多此一举！”

　　“经理，这是公司规定，我觉得还是注明比较好。”周启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赵崇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周启悦觉得浑身发冷。“行，你倒是挺‘原则’。放这儿吧。”

　　周启悦刚回到座位，就听见赵崇在办公室里打电话，语气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王总监啊，对，那个新来的小姑娘是有点愣……嗯，我知道，您放心，我会‘好好带带’她的……”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这通电话之后，等待她的，将会是更密集的刁难。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周启悦被分配了更多更杂的活儿。她要去仓库盘点积压的办公用品，那些落满灰尘的文件夹和旧打印机，堆得像座小山；她要去整理档案室，那些十几年前的合同文本，散发着霉味，看得她眼睛发酸；她甚至被派去给公司的绿植浇水，从1楼到20楼，每一盆都要仔细检查，孙逸凡还特意跟在她身后，时不时说一句“这盆浇多了”“那盆叶子黄了，肯定是你没照顾好”。

　　最过分的是周五下午，孙逸凡让她去复印一份长达50页的会议资料，而且必须是双面打印，还要装订成册。周启悦刚把资料放进复印机，就发现机器出了故障，吐出的纸张边缘都是黑的。她给维修人员打电话，对方说要等半小时才能到。

　　“孙姐，复印机坏了，可能要晚点才能弄好。”她跑回去跟孙逸凡说。

　　“晚点？”孙逸凡看了看表，“会议四点开始，现在都三点半了，你让大家等着？我看你就是不想干了！”她抢过资料，故意撞了周启悦一下，“没用的东西，还是我自己去弄！”

　　孙逸凡去了打印室没多久，就传来一声尖叫。周启悦赶紧跑过去，发现她把资料塞进了另一台更旧的复印机，结果机器卡纸了，纸张绞在里面，扯都扯不出来，好几页重要的内容都被撕坏了。

　　“都怪你！”孙逸凡转过身，指着周启悦的鼻子骂，“要不是你说机器坏了，我怎么会用这台破的？现在资料毁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周围渐渐围过来一些同事，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周启悦看着那台绞着碎纸的复印机，又看了看孙逸凡气急败坏的脸，突然觉得很累。她不想再争辩，也不想再解释，只想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周启悦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打印室门口，身形挺拔，五官深邃，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他的工牌挂在胸前，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金色的“总裁办”标识。

　　孙逸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结结巴巴地说：“方……方总……我……”

　　方总？周启悦心里一惊——难道他就是寰宇国际那个传说中年轻得过分、也严厉得过分的总裁方锐霆？

　　方锐霆没看孙逸凡，目光落在那台故障的复印机上，又扫过散落一地的碎纸。“会议资料？”他问，声音没有起伏。

　　“是……是下午四点的战略会资料……”孙逸凡的声音都在发抖。

　　方锐霆没再说话，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助理说：“让法务部把电子版发过来，用总裁办的打印机复印，五分钟后送到会议室。”

　　“是，方总。”助理立刻拿出手机。

　　方锐霆的目光最后落在周启悦身上，她的衬衫领口被扯歪了，脸上还沾着点灰尘，眼神却很亮，像藏着星星，只是那星星被一层水汽蒙着，快要熄灭了。他顿了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孙逸凡才像虚脱了一样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周启悦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这个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人，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也不过如此。

　　那天下午的战略会，周启悦没有参加。她被赵崇叫到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顿，说她“工作失职，影响公司重要会议”，并宣布扣除她这个月所有的绩效奖金。

　　走出公司大门时，天色已经暗了。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夏末的凉意，周启悦却觉得浑身发烫。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路过的汽车碾碎。

　　她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被欺负了？说自己可能拿不到奖金了？她不想让父母担心。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梦琪发来的消息：“悦悦，别难过。孙逸凡刚才被方总叫去总裁办了，估计没好果子吃。还有，我帮你查了，下个月公司有个新能源项目的内部创意征集，你不是对这个感兴趣吗？可以试试！”

　　周启悦看着那条消息，停下了脚步。新能源项目的创意征集？她想起了自己辅修的课程，想起了那些熬夜看的行业报告，想起了展示厅里那块闪闪发光的光伏板。

　　她站在路灯下，笑了起来，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原来，就算身处谷底，也还是有光会照进来的。那束光或许很微弱，藏在重重荆棘之后，但只要她伸手去够，就一定能抓住。

　　她擦干眼泪，加快了脚步。她要回家，要好好准备那个创意方案。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周启悦不是只会端茶倒水的小透明，她的心里，装着比行政部的格子间大得多的世界。

　　夜色渐浓，寰宇国际的玻璃幕墙依旧亮着，像一座沉默的巨兽。但周启悦知道，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尘埃，她要做刺破黑暗的那道微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