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修补匠

　　三月中旬的白洲市，冬意未消，气温在十度左右，寒风带着化不开的湿冷直往骨头钻。

　　赵一阳裹件大得能装下两个他的羽绒服，棉裤的裤脚挽了好几折，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破洞鞋子还算合脚。

　　沈空昱提上便利店门口的蛇皮袋，揽赵一阳的肩带他走，继续劝他回孤儿院。
　　赵一阳肩头一缩，躲开他的手，退到半米开外：“我有地方住，不跟你回去。”

　　“你说的住处是桥洞，还是被丢弃的烂楼房？”
　　赵一阳抿嘴不说话，眼神藏着被猜中的窘迫。
　　看出他有逃跑的意图，沈空昱早有防备，紧紧抓住他的手：“竟然让我看见了你，就不会放着你不管。”

　　“死无赖，不要多管闲事。”赵一阳气得牙痒痒，骂他。
　　沈空昱一点不恼，乐呵呵道：“我就是无赖，已经赖上你这个人了，不跟我回去就一直跟着你。”
　　赵一阳想过去抢蛇皮袋，他才到沈空昱腰间，沈空昱抵着他的额头，任他怎么踮脚，挥舞手脚都够不着袋子的边。

　　“你凭什么拿我的东西，”赵一阳急红了眼，“小偷！快还给我。”
　　“跟我回孤儿院就还你。”
　　“我说了不回，要我讲几次你才明白，你是脑残吗？！”赵一阳眼里冒火，凶得像要吃人。

　　“别闹了，”沈空昱扼住他的后颈，拎小猫似的带他往前走，“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早过了小孩的睡眠时间，你现在还在长身体，缺乏睡眠不利于长高。”

　　“你又不是我的谁，别他妈管我。”
　　“小孩子不可以说脏话。”
　　赵一阳更炸了：“老子就要说！”

　　或许凶巴巴的样子才能更好在社会生存，保护自己不受欺负，这人不知怎的形成了暴躁的脾气，沈空昱捏他没什么肉的脸颊：“吃了我的饭就是我的人了，听话才是乖宝宝哦。”

　　“谁是你的人，草！放开——”
　　沈空昱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嘴边的笑意全部收起来，认真道：“必须带走你才行，自己摸爬滚打尽学了些不好的东西。”

　　赵一阳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吃人的嘴短，吃了沈空昱的饭，总觉得不好意思打人。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已经很久没人关心他，和他好好说话了，这种感觉陌生又让他有些贪恋。

　　走到一个垃圾桶旁，沈空昱将蛇皮袋放下，断了他的念想，说“用不上了，留给需要的人。”
　　那些可是钱啊，赵一阳万般不舍：“我的垃圾，你疯了！别丢我的垃圾！”
　　沈空昱抓住想捡回蛇皮袋的手，半拉半劝地拖着赵一阳往前走。
　　“呀！你放开我！”赵一阳大声道，声音在空荡的巷子回荡。

　　“别叫了，大晚上的没人，喊破喉咙也没有人理你。”沈空昱像电视剧演的一样，说出这句话。
　　“我要叫救命了，让人过来抓你这个人贩子。”

　　沈空昱压根不怕，语气平淡，让他尽管叫：“你叫吧，警察知道你是个没人照顾的小孩，他们也会把你送进孤儿院，那还不如跟我走，省得折腾。”

　　事实如此，赵一阳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沈空昱苦口婆心：“你这个年纪应该待在学校学习，而不是到处捡废品。”

　　“说得容易好听，”赵一阳喃喃说，“我大姨当初带我回她家，也说过要照顾我，可后来还不是嫌我是个累赘，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跟她一样骗我，到头来还是选择抛弃我。”
　　巷子里只剩风声穿过，沈空昱看着他。
　　赵一阳又说：“带我回去又能怎样，还不是没人在乎我，跟流落街头没什么区别。”

　　“怎么可能没区别，院长和张姨都很好，那里吃穿不愁，还有好多可爱的小朋友，他们会喜欢你的。”
　　赵一阳满是不信任的看他。
　　许久，没办法的沈空昱三指并拢：“我发誓，把你带回去就会对你负责到底，不会不管你，更不会不要你，哪怕谁都不在乎你，我也不会。”

　　沈空昱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温和道：“一个人在外太苦了，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赵一阳把脸别向一旁。
　　沈空昱扣住赵一阳下颌，让他正视自己，语气强硬逼迫他选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再问你最后一遍，要不要跟我走？”

　　赵一阳看着沈空昱映着光的眼睛，张口小声应了一个字“要”。

　　“这样才乖嘛，从今往后，孤儿院就是你的家。”要是不答应，沈空昱真的会强行把人薅走，他伸手把赵一阳冻僵的手揣进自己口袋。

　　刚牵上，赵一阳就挣开，沈空昱坚定地又用些劲握紧那只冰凉的手，嚷嚷道：“大冬天的太冷了，牵着你的手暖和。”
　　手心传来的温度，正一点点驱散赵一阳身上的寒冷。

　　沈空昱问他：“赵一阳，你原来的家在哪里？”
　　赵一阳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还想抽手出来，但沈空昱握太紧了：“钦北，我走了很久才到这，大姨说要给我找个寄养家庭，但我发现她把我买了，然后我就逃到了这里。”

　　“傻瓜，有地方住总比流浪强。”
　　“那不是人能住的，他们太恐怖了，我必须逃。”赵一阳紧绷道。
　　沈空昱心提起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家里只有两个男人，我睡着之后，发现有个男的摸我，想脱我的裤子，我踢他，他就抽我耳光，另一个男的看见了，他们两个就吵架砸东西，等外面没人的时候，我开门跑了。”

　　沈空昱在心里骂了句人渣：“都过去了，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孤儿院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

　　回到孤儿院已经十点过一刻，沈空昱开门进去，院长抱着两个月大的小孩哄睡，瞧见他身侧的赵一阳，问道：“空昱，这漂亮孩子是？”
　　“我捡的。”
　　“孤儿？”
　　“差不多，”沈空昱说，“家里没人照顾，我就带他回来了，院长，可以收留吗？”
　　“这有什么不行，我们孤儿院做的就是这种工作，”院长微笑看着赵一阳，“明天才能准备空床，你今晚先跟这个哥哥睡。”

　　沈空昱拿衣服带赵一阳去洗澡。
　　长期照顾孩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把对方也视作需要帮忙的小孩，他伸手就要替赵一阳脱衣服。
　　赵一阳猛地大退一步，揪紧领口，活像个贞洁烈男遇上沈空昱这个采花大盗：“你干嘛！”

　　“帮你脱衣服啊，不脱衣服怎么洗澡。”
　　“……我，我自己脱。”
　　沈空昱看他涨红的脸，轻笑一声：“还害臊。”
　　“你别管，出去，我自己来。”
　　“行，”原本打算一起洗的沈空昱拿出自己的毛巾和衣服，“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水流声在安静的浴室格外清晰，两个隔间顶上腾起氤氲热气，他们用的沐浴露不一样，两种不同的香味相融意外地温和好闻。

　　沈空昱洗完出来，赵一阳已经在门外规规矩矩站着等他，沈空昱拿自己的毛巾帮他再擦一遍半湿的头发，带他去吹干。
　　赵一阳身上穿的衣服是沈空昱的，卫衣很宽大，沈空昱发现他脖子下面有淤青，他掀起衣服一看，后背也有，拉开裤脚一看，腿也是，他咬紧牙关问：“谁打的你？”

　　“不认识，一个老大叔，”赵一阳说，“我在捡垃圾时，他冲出来把我的废品抢走，还打我，让我不能再捡废品抢他活路，我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出去翻垃圾堆。”

　　沈空昱无比庆幸把他带了回来。
　　收拾好，沈空昱领赵一阳回自己床位，他掀开被子让赵一阳躺进去，把被子盖好：“你先睡，我还要再看会书。”
　　拉上床帘，打开灯，沈空昱翻开自己看各式各样书总结出来的写作笔记，下周他要去参加省级作文比赛，奖金一千。

　　赵一阳睡得很沉，沈空昱躺下来也没吵到他，被窝暖烘烘的，不再是刚躺进去时冰得一哆嗦，听着枕边传来一起一伏的呼吸声，他也渐渐安然入睡。

　　博爱孤儿院位于白洲市城南，随着主城区东迁，这片原本就不繁荣的区域日渐更边缘化。
　　这里的孤儿从零岁到十七岁都有，沈空昱在这里生活了七年。

　　早上六点，沈空昱准时起床。
　　收拾好自己后他帮要去上学的孩子洗漱穿衣，大部分孩子自理能力较强，能顾好自己，他主要帮那些残障儿。
　　孤儿院距离学校有点远，走路过去要二十五分钟。
　　沈空昱只需花十四分钟，跑累了就走，休息够了再跑，节约时间还能锻炼他被同学说为弱鸡的身体，一举两得。

　　孩子们起床的声音很大，赵一阳被吵醒了，他用食指堵住耳洞隔绝声音，沈空昱拉开他的手，嘱咐道：“我要去学校了，今天你乖乖待在家，要听院长和张姨的话。”

　　赵一阳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复又关上。
　　“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赵一阳伸了个懒腰，呆呆看着他，显然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
　　沈空昱不由得莞尔，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又问：“这次知道了吗？”
　　“……知道了。”赵一阳含糊应话，翻了个身，裹好被子继续睡。

　　“何老师，我想请半天假。”
　　班主任何老师不紧不慢地吹了吹保温杯腾起的热气，看似平静，其实快要疯了，他喝了口水，砸吧一下嘴：“为什么请假？”
　　“我捡了个小孩，要带他去办学籍，送他去学校读书。”

　　何老师放下保温杯，仔细端详他的表情，似要辨别他有没有说谎。
　　沈空昱有先见之明：“何老师，这次我真没骗您，您别不信啊，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撒谎。”

　　“你在我这前科可不少，”何老师抬眼看他，“你说家里有急事要请假，结果呢，我在学校附近的商场看到你在兼职，还说过亲爸重病不起，快要死了，过后语文老师跟我说你在市文化馆看巡回展览，作为一个学生，怎么可以说出这等丧尽天良的话。”

　　“那是我之前不懂事，胡说八道的，”沈空昱尴尬的笑了笑，“我这次真的没骗您。”
　　“行了行了，孤儿院没有你转不了，”何老师挥了挥手，无奈道，“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弟弟妹妹一生病照顾不来，你就来找我请假，我都为你开过多少假条了，也不差这一次。”

　　沈空昱见他松嘴，生怕他反悔，赶紧见缝插针：“谢谢何老师！那我就先走了。”
　　刚走出两步，何老师就叫住他，严肃道：“还是那句话——”
　　沈空昱抢答：“不可以耽误学习。”

　　回到孤儿院，沈空昱跟院长说要帮赵一阳办学籍，答应好赵一阳的事，他想最快落实好。院长一直很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亲自带赵一阳去政府部门申请学校，沈空昱就代替院长照顾小孩。

　　沈空昱刚到这里时，政府给予的资金相较于今日少了将近三分之二。
　　那个时候孤儿更多，十个苹果八十多个人吃，年纪大的孩子谦让，把水果让给小孩吃。
　　沈空昱眼巴巴看别人吃完果肉，没人的时候，发馋的他去捡苹果皮，那是他时隔三年再次尝到苹果的味道。

　　除了院长、张姨和做饭大叔，没有第四个稳定的人手，义工来来去去，觉得事情琐碎无聊，体验几天就走了，偶尔也有一些企业或事业单位前来捐赠物资，逛上几圈，和孩子们拍几张照，宣传资料充足了，就走得一干二净，他们给予物质上不多的帮助，不走心的做这份善事，装装样子。

　　沈空昱熟稔的帮小孩换纸尿裤，张姨不禁打趣道：“空昱，依姨看啊，你性格好，做事踏实认真，以后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没有的事。”沈空昱想过他的人生轨迹，未来他希望自己事业有成，能做所有他想做的事，自由如风，成家他从来没想过，也不在他的规划内。

　　他见过有些人被爱情伤得体无完肤，肝肠寸断的样子，太不好看了，他希望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还是那么谦虚，”张姨说，“要不是我女儿大你九岁，你又还小，我都想把她介绍给你。”
　　“张姨您别说笑了。”
　　张姨怕沈空昱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