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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罚(2)
祐子喟然一叹,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照姬似乎饶有兴味,微微倾身,朱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嗯。祐子,你有何见解?”
“陛下,小女不通文字,见识短浅,恐污了贵人清听。”行晏淡然瞥了时月一眼。他语中虽十分自谦,尝试将此事揭过,却神情自若,似对祐子接下来的表现胸有成竹。
“无妨,随意说两句即可。正好朕也许久未见小女公子了。”
祐子沉吟片刻,照姬和行晏同属一党,此二人与兼通的关系是一向不谐的。然而照姬践祚之后,因行晏逐渐势大,风头一时不输她,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先表明态度。
她莲步踏出屏风,持一把桧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臣女以为,此诗赞颂我朝盛世之景,恰如唐太宗治下贞观之世。”
待她走近,众人方才发现那桧扇上装饰的花纹乃用银箔压作而成,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几如她的容色一般夺目耀眼。
“又将陛下与唐太宗相比,可见陛下德行堪比千古一帝。大臣此作,颇有白乐天遗风。”
“然而,臣女以为,太宗皇帝固然受后人称颂,然其得位之事颇有疑点,亦受世人诟病。”
“陛下未继位时就对先东宫礼敬有加,践祚后,对上恭谨侍养法皇,对下遵守承诺封望贞殿下为东宫,以绝兄弟阋墙之事。”
“因此,臣女以为,陛下贤德,远胜唐太宗,这便是右大臣大人百密一疏之处了。”
上首右侧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神情微动,口中似是喃喃说了些什么,握着酒盏的手不觉一抖,水面微微荡漾。
不过祐子并未将此等细枝末节看在眼中。
“祐子!莫要胡言乱语。”行晏表面斥责,面上却是赞许之色。
随即举杯面向兼通的方向笑道,“小女年幼无知,还望兼通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无妨。关白殿下,令媛果真不负莲之君之名啊。”兼通朗声而笑,也举起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
“不错!果真是佳人巨眼。”照姬美目轻眯,纤细的指节在小几上轻轻叩击几下,“行晏,你养了个好女儿。”
“不仅精通歌咏诗赋,看来汉家史籍也读过不少。”
祐子方施礼谢恩,退回屏风之中,理好衣袍正要坐下,闻听此言,陡然一惊。
……她方才只一味想着报那“杀鱼之仇”,快言快语间不慎毕露锋芒。
女子读书只为能在适当的时候接上几句富有情趣的答歌,讨夫君欢心,因此会吟几首古歌便足矣。在这个国度,一些人甚至认为女子乱写汉字都是不吉利的。
行晏亲自教养的女儿,连唐国历史都信手拈来,落在照姬眼里,她会如何想?行晏急欲如兼通一般,培养个国母出来,日后好挟幼帝以令天下?
祐子独坐于屏风后焦躁难安。不过,照姬似乎并无深究之意,转了个话题便吩咐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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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落幕,众人纷纷乘车散去。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祐子也渐渐把时月那日的谏言抛掷脑后。
直至这一日夜晚,行晏再次召她议事。
一进内间,只见行晏端坐于小几之后。他紧蹙眉头,清隽的面上染上沉郁之色,见他如此,祐子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不安。
“上次在汉诗会上的表现太过惹眼,东宫殿下已属意于你。陛下决定……让你入内为东宫妃。”行晏顿了顿,似有些艰难地开口。
“东宫?”祐子一下未及反应,等品出行晏话中意味,顿时如遭雷击。
“正是如此。延宁朝的东宫未及继位就仙逝,望贞殿下是他的遗孤。陛下继位后,按顺位封了殿下为东宫。东宫只比你小一岁,也无侧室和庶出子女。”
“我将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诞下皇子,待陛下让位给东宫殿下后正位中宫。”思索片刻后,祐子瞬间平复了心绪,轻轻地接道。
像祐子这样早慧的女子,是再清楚不过自己笼中鸟的宿命。
若不是东宫,也会是左大臣的嫡子……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听闻前些日子还递过和歌来,祐子自嘲地一笑,真的是他自己所写?
从幼失怙恃起,自己就注定是这样的命数了。一个貌美的孤女,如果不是被权臣收养,只怕处境会更糟。
“正是。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抓住他的心。虽说男子多生性凉薄,但在关白的女儿诞下嫡子之前,也没有公卿敢送女入东宫吧。”
这话虽自大了些,但确合东瀛的现状,东宫太子也不得不屈服于关白的威势,连娶妾也做不得主。
清辉月色照彻平安京,却被阻隔在了这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凤凰殿外。
祐子却默默陷入遐思。九州海边的那一场血色变故,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困扰着她。
而在她失却双亲、家中仆从四散而去时,是行晏做了那溺水之人的浮木。
可时移势易,现在的关白殿下还会如此想吗?还是说,从一开始的收养开始,便只是把自己当作道具和筹码利用。
-
翌日清晨,大内里阴阳寮。
今日,京都罕见地下起了雷雨。此时不便再外出做占卜或驱鬼之事,时月便与族弟承彦坐在屋内闲谈。
他身着玄色衣袍,腰间坠着琳琅玉饰,悠然地倚着小几而坐,神情颇为闲适自得。
东瀛的建筑多为敞开式,此时此刻,倒真有些赏雨的意境了。
“大人已获天子宣旨升殿,今日怎么还冒雨来这里,是哪位贵人要举办祭祀仪式吗?”
“承彦,是关白家的千金将入内为东宫妃。”时月轻摇蝠扇,温言道。
“关白殿下哪来的女儿?哦,是那个莲之君?”
时月轻抿一口唐国茶汤,雾气弥散,氤氲了他的眼眸,教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
“正是。哎呀,不知道平安京多少公子要彻夜不眠了。”
“时月大人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承彦笑着揶揄他, “说起来大人与贵人们一直有来往,那位姬君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美貌?”
“关白一向规矩严你也知道,都是隔着御帘交谈的,”时月的语气沾染了一丝笑意,“不说容色,莲之君那嘴可真是厉害。”
“可是,这东宫殿下在朝中向来处境尴尬,关白殿下为何要……不怕拂了陛下的意么?”承彦疑惑道。
时月还未及回答,突然,一位内侍急匆匆地跑来:“时月大人,内里失火了!贵人们召您过去!”
“怎么回事?”
“是雷击……”内侍气喘吁吁地答道, “雷击击中了弘徽殿的屋舍。所幸火势不大,但陛下原本打将弘徽殿作为关白嫡女入内后的居所。现在只能先让姬君入住东宫所居的梨壶了。”
“关白殿下刚忍痛割爱,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可真是……不吉之兆呢。”
时月的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
“听说了吗?弘徽殿突遭雷击,其实是天罚呢。莲之君仅是养女,冒充藤原氏出身成为东宫妃,触怒了藤氏一族的春日神。”
内里,尚侍源贵子用檜扇遮面,压低了声音与同伴八卦着。
贵子乃右大臣兼通次女,娇艳可爱,聪颖过人,尤擅书法,因此颇受兼通宠爱。出仕内里后,也未改掉张扬跋扈的性子。
另外一位女房道,“我倒觉得,是关白殿下行事过于跋扈了。朝政上过于维护那些庶民不说,现在都把手伸向东宫了。莫不是想逼陛下退位之后,扶持莲之君的幼子登基。不就可以以外祖父的身份做新皇的摄政了?”
“说起来,关白本就非藤氏嫡流出身,竟也爬到如今的位子,不就是靠着……”
女房掩面轻笑:“这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
因近日天象之说甚嚣尘上,整座凤凰殿都笼罩在压抑与不安的氛围之中。
祐子缓步走过钓殿的长廊,只见几位小侍女缩在廊角,眉眼间透出惶惑之色,聚在一处似是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祐子的贴身女房阿满见状,秀眉微蹙,上前轻咳一声。几名小侍女们方才慌张欠身致礼,口中连连告罪。
祐子只喟然一叹,抬手示意阿满不必追究。
她心下思绪纷乱,疾步越过日影中轻轻摇曳的藤树枝条,抬眼望去,行晏早已在廊下静候。
他着七宝纹深绀狩衣,衣衫整饬不乱,颀长的身影与日影交迭,清隽的姿容更添一分肃然之气。
祐子强自按下心头悸动,抿了抿唇,开口道:“父亲,那我便开门见山了,是不是时月大人……”
行晏并未立即回答,只神色深沉地凝望着她雪白的侧颜,伸手替她理了理走过来时,被风吹乱的衣摆。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捋平小袿上的褶皱,动作细心而克制。
这般慈爱的举动令祐子心头的委屈一涌而上。她不禁眼眶微红,轻咬朱唇,抑住泪意:“虽说陛下看在承香殿的面子上,践祚后破格予时月升殿之荣。”
“出云一族到底并非正经读书仕宦人家,纵然现在出了一位殿上人和一位后妃,风头正盛,上级贵族们仍是瞧不上眼的。”
“我想知道,到底是谁给他的底气,敢来开罪凤凰殿。”
行晏并未做解释,只牵起她的衣袖引她入内殿,指着左侧一处御帘:“既如此,你便在此静观片刻。”
祐子心下有些不解,但仍循了他的指示掀帘而入。
她这才发现,这道隔帘的材质很是特殊,从帘后能清晰窥见外面的一切,而外面并不能望见帘内。
她理了理衣袍端然坐下。片刻后,随从通报时月来访,她这才明白行晏的用意。
这是祐子第一次清晰地看见时月的脸,从前都只是些隔着御帘的模模糊糊的印象。
只见时月身姿挺拔如松,眉眼生得极其秾丽,而作为侍奉神明的术士,眼角描着一抹薄红,更衬得他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他甫一踏入内厅,目光落在左侧那一道御帘下层层叠叠的衣摆,含笑道:“小女公子也在?”
行晏神色淡淡,并未起身迎接他,只示意他落座,“如今该改口称殿下了,时月。”
时月正欲告罪,却被行晏打断:“今日本是想请你为东宫妃参内卜定吉日。念及殿下入内之后,宫中事宜繁杂,少不得还要劳烦你,故我让殿下在帘内候着了。”
行晏从容地望着他:“那么,近日内里失火之事,你可看出什么玄机了吗?”
时月含笑开口:“弘徽殿一般为中宫或最受宠爱的妃子所居,如今突遭雷击,依臣看,主后妃无运无德入主中宫,恐是诅咒的征兆。”
“是么?那我倒认为,喜庆之事,伴随风雨也算寻常。” 行晏似是不以为意。
相传,东瀛皇族乃天照女神后裔,受命于天统治苇原中国。
这个国度民智未开,人们十分敬畏鬼神,不吉之兆有时甚至可动摇国本。也正因此,时月的才能格外受重视。
不过,祐子暗忖,既需要人为的占卜,吉凶也只在当权者的一念之间,阴阳师不过是贵人们的喉舌罢了。
这对兄弟屹立多年不倒,靠的自然不是装神弄鬼的本事,而是对人心和大势的把控。
“关白殿下,”时月正色开口,“所谓天象,都是神明给人间行事的提示与警醒。若顺天意,施德政,自会得神明眷顾。”
帘幕后的祐子闻言,直起了身子凝神静听。心下逐渐明了,这便是要谈交易的意思了。
行晏目光如刃般扫过时月的周身,他旋即起身,背对时月,负手而立,只念了句古书中的句子:“德人无累,知命不忧。鵩鸟入室,何足以疑?”*
时月听了这话,酝酿一番,缓缓抬眸:“行晏公,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他的目光如星辰般深邃,“若是曲解神意,即便是臣,也难免折损自身的寿数。”
祐子将额前一缕碎发别至耳后,若有所思。时月是在提示,若行晏送她入内与望贞结亲,势必会触怒照姬。
于雷击后散布如此大范围的流言,绝非区区一个阴阳师能够做到的。那么,授意时月做天象一局的幕后之人,会是她么?
行晏若有所思,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被帘后的祐子敏锐地捕捉到。
他低低开口:“罢了。时月大人可要好生珍重,毕竟您的预言,对这个国家的安危可是至关重要。”
“送客。”他漠然道。
时月好似却并不在意行晏的态度,只含笑作揖,恭敬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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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瞬间重归静寂,待时月走出去一会,祐子方才起身从帘内走出。
“爹爹……”她神色有些迟疑,“所以您最后……是与他达成交易了对么?”
行晏微微颔首,眼底浮现一丝赞许。
祐子轻咬朱唇,垂下眼帘,语气有些急切:“您答应了他什么?此人居心叵测,朝三暮四,并非适宜的合作对象。”
她神色十分不忍:“现如今您已经与陛下生了嫌隙,需得谨慎行事为佳,不必再为我的事横生枝节……”
行晏伸手,似是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终究还是觉着有些越界,默默收回了手。
于是,他开口唤她:“祐子。”
“你觉得,时月何以做到今日地位?仅靠着继承家业么?”
“他有个当妃子的哥哥……不对,”祐子恍然,“时月出身不算高,亦无出众才学,做到今日地位,自然免不了左右逢源,给朝中其他势力卖好。”
行晏微微颔首:“是。这些陛下自然也心知肚明,但若于大计无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时月操弄这些鬼神之事,反会让陛下作为神明在人间代表的形象更为稳固。”
祐子歪了歪头:“我明白了。既然陛下只是知情而非主使,那么,此事背后最大的推手,果然还是右大臣。”
她缓缓接道:“但,他并非全然依附右大臣生存,因此只要爹爹您开出合适的筹码,他并不介意在适当的时候倒向您这一边。”
父女二人目光交接,唇角皆带笑意,齐声说道:“待价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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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时月被一位侍从拦住了去路,那侍从十分有礼地开口:“时月大人,您这是?”
时月端详他片刻,笑着开口:“无事,只是我的式盘好似落在主殿了,不知可否带我回去取呢?”
侍从面露难色:“关白殿下正在和东宫妃叙话,怕是不大方便,您先随我去偏殿稍作歇息吧。”
时月微微颔首,跟随侍从缓缓沿着檐廊行走,行至主殿时,他不由得停驻片刻,若有所思。
侍从察觉了异样,正想回头询问,时月却已跟上了他的脚步。
“让他不必为你冒险……么。”
*
贾谊《鵩鸟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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