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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拙
“父亲?”
她怯怯地、试探性地又叫了一声,声音细弱蚊蚋。
杨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烛光映亮了他的脸。那张曾经清俊儒雅、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灰败。
眼下的乌青深重,眼窝深陷,仿佛短短一日之间,便被无形的重担压榨,干了所有精气。
他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小小年纪的杨容姬完全无法解读,有深沉的痛楚,有无奈的悲悯,还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她紧握的小手上,那方露出一角的素白丝帕。
“手里拿的什么?”杨肇的声音异常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疲惫。
杨容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握着丝帕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不该存在的东西。但在父亲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慢慢地、带着一丝残留的希冀和巨大的不安,将小手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方被攥得有些发皱的丝帕。
洁白的丝绢上,墨痕新润,正是潘岳那飘逸出尘的字迹和她那句备受赞誉的诗。
“是…是潘安仁先生…”她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带着孩童的稚气,努力想让父亲明白这份礼物的珍贵,“在金谷园,他…他亲自为女儿题录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
杨肇的目光落在素帕上,那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冰寒彻骨的疲惫覆盖。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一把将丝帕从女儿手中夺了过去!
那力道之大,让杨容姬猝不及防,小小的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
杨肇看也没看那帕子上价值千金的墨宝和诗句。他捏着那方轻若无物的素帕,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捏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毒丸。
他大步走向书案旁那座燃烧正旺的黄铜暖炉。炉火熊熊,吞吐着赤红的火舌,将炉壁映照得一片橙红,也映照着他毫无表情、如同石刻般的侧脸。
“父亲!不要!”杨容姬终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失声尖叫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想要抓住父亲的手臂,想要抢回她那视若珍宝的、承载着无限荣光的素帕。
然而太迟了。
杨肇的手臂高高扬起,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分留恋,像丢弃一件肮脏的秽物,又像斩断一条无形的枷锁,将那方凝聚着洛阳最耀眼才子墨宝、足以令无数闺阁女子艳羡珍藏的素帕,决绝地、狠狠地,掷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嗤啦——!”
丝帛遇火,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洁白的素帕瞬间蜷曲、焦黑,潘岳那飘逸的字迹和她那句“烟柳画桥风帘幕”,在赤红的火焰中扭曲、变形,眨眼间便化作一缕呛人的青烟和几点转瞬即逝的、带着焦味的灰烬,彻底消失在那片炽烈的光明里。
火光跳跃着,映在杨肇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未能点燃一丝温度,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杨容姬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向前扑抓的姿势,小小的手徒劳地伸向那吞噬一切的炉口。她呆呆地望着那迅速湮灭的青烟和灰烬,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连指尖都冰冷麻木。
方才金谷园的喧嚣赞美,潘岳温雅的笑容,诗成时心头的滚烫甜蜜……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这跳跃的火焰里,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刺骨的冰冷和一种灭顶般的荒谬感。
炉火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暖意融融,却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她小小的身体里。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冻彻心扉的冷。
杨肇转过身,不再看那炉火,也不看瞬间失魂落魄的女儿。他走到那扇洞开的窗前,负手而立,重新将瘦削的脊背留给屋内的人。窗外的风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哗哗地冲刷着庭院。
许久,他那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才沉沉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死寂的书房里,也砸在杨容姬空洞的心上:
“金谷园…二十四友…呵。”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冷笑,带着浓重的嘲讽和厌倦,“浮华浪掷,聚散如烟。今日座上宾,明朝阶下囚。这洛阳城,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名士风,流’?不过是…权力场上的提线木偶罢了。”
他微微侧过脸,冰冷的眼风扫过女儿苍白如纸的小脸,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懵懂而受伤的灵魂:
“才名?虚名累人,徒招祸患!锋芒毕露,便是授人以柄!藏拙…方是保身之道。容姬,你给我牢牢记住!”
“藏拙”两个字,如同两道沉重的铁箍,狠狠地套在了杨容姬十岁的心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望着父亲重新转向风雨的、仿佛承担着整个天地重量的背影,那背影在烛光和夜色的交界处,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疲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寒意,彻底淹没了她。
原来,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赞誉、那些耀眼的光环背后,藏着的是如此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算计。
这方小小的素帕,烧掉的何止是墨宝与诗句?烧掉的,是她刚刚窥见一丝光明的、属于“杨容姬”这个名字本身的、天真烂漫的可能。
炉火还在噼啪作响,暖炉散发出的热力,此刻只让她感到一种虚伪的灼烫。书房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糊的丝帛气味,混合着陈年书卷和窗外湿冷的泥土气息,构成一种奇特而苦涩的味道,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十年了。
那个在炉火前被烧得干干净净的春日雨夜,那个被父亲用“藏拙”二字亲手锁入幽暗心牢的十岁少女,仿佛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间书房。
如今,冰冷的灰烬就在眼前。杨容姬的目光从暗格里那包刚刚投入炉膛的油纸包上移开,投向书房门口——那里,铁甲森然,环首刀寒光凛冽,映着甲士们毫无表情、如同庙里泥塑金刚般冰冷的脸孔。
那为首的军官,鹰隼般的目光正牢牢锁住她,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带走!”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波澜。
钳制着她手臂的铁爪骤然收紧,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拖拽着她向前。她纤细的赤足踉跄着,踩过冰冷的地板,踩过阿沅身下那滩还在缓缓蔓延的、温热的暗红。那粘稠的触感透过脚心传来,带着生命消逝的余温。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阿沅。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在那一瞬间都被强行抽离、压缩,凝固成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核,沉在胸腔最深处。
脸上依旧是那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像戴上了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掠过父亲书房那扇黑洞洞的窗户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她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穿过混乱不堪的庭院。
雨更大了,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渗入四肢百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狼狈不堪。
视线被雨水模糊,耳中充斥着各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女人和孩童绝望的哭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幼兽;士兵粗暴的呵斥和推搡,伴随着器物被砸碎、箱笼被掀翻的刺耳声响;沉重的脚步声践踏着精心养护的花草,泥水飞溅……
整个桓府,这座曾经煊赫无比、象征着琅琊桓氏滔天权势的府邸,此刻已彻底沦为人间地狱。抄家官兵的身影如同鬼魅,在暴雨和灯笼摇曳的光影中穿梭,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珍贵的瓷器、玉器被随手砸碎在地,发出清脆又绝望的悲鸣;华丽的锦缎丝绸被粗暴地撕裂、践踏在泥水里;连廊下挂着的名家字画也被扯下,胡乱丢弃在雨水中……
火光!在正厅的方向猛地腾起!不是烛火,而是焚烧文书账簿的烈焰!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雨夜,浓烟滚滚而起,被狂风撕扯着,混合着焦糊的气味和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府邸的上空。
杨容姬被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泥泞里。目光所及,皆是混乱、破败与毁灭。她看到了丈夫桓温的几个年轻媵妾,被士兵从藏身的假山后粗暴地拖拽出来,衣衫不整,钗环散落,哭得花容失色,被推搡着驱赶到庭院中,央,如同待宰的羔羊。
她看到了管家杨忠,那个在杨家侍奉了三代、头发已经花白的忠仆,试图阻拦士兵闯入祠堂,却被一个凶狠的甲士反手一刀柄重重砸在太阳穴上。
老人闷哼一声,像一截朽木般重重栽倒在祠堂冰冷的石阶上,鲜血混着雨水,迅速在阶前漫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他的眼睛还圆睁着,空洞地望向暴雨如注的漆黑天幕。
混乱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扑到了杨容姬脚边,死死抱住了她湿透的裙裾。
“阿娘!阿娘!我怕!”稚嫩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尖锐地刺穿了杨容姬强行筑起的冰冷外壳。
是她名义上的“儿子”,桓济。
那个她嫁入桓府十年,因丈夫桓温常年在外征战、聚少离多,加之她刻意疏离,而始终未能真正亲近起来的、年仅七岁的孩子。
此刻,孩子那张酷似桓温的小脸吓得惨白,涕泪横流,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原始的、对母亲庇护的渴,望和面对灭顶之灾的无边恐惧。
钳制着杨容姬的甲士显然对这小崽子阻碍公务极其不耐,低骂一声,抬脚就欲狠狠踹开。
就在那沾满泥泞的沉重军靴即将踢到孩子瘦弱脊背的瞬间——
一直如同提线木偶般沉默的杨容姬,动了。
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猛地一拧,竟在铁钳般的禁锢中强行挣开些许空隙!
整个人以一种近乎笨拙却又异常决绝的姿态,重重地侧身向下扑倒,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将那个扑在她脚边瑟瑟发,抖的小小身体护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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