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写字楼的落地玻璃窗蒙上一层浅淡的水雾，外面的雨下得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蒙空雨[1]手托在腮，亲眼见证一滴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滑下[2]，一路汇聚零散分布的小水珠，越滚越大，越滑越快，而逐渐失去掌控，最后不出所料，突兀消失在窗沿，悄无声息，只在玻璃窗上残留那一道难堪的迹印。

　　一张完整的薄纱残忍地撕成两半，裂开的边缘还是不规则的形状，如同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她原本心无波澜，联想到这一层，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隐痛，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不至于痛到呼吸不畅的地步，却会激起人的烦躁，便又转瞬即逝。

　　她收回目光，闭上眼睛，抬手轻按两下太阳穴。朝会议室那边盯过去，里头还在开会。又垂下头瞄一眼时间，下班时间已经过去四十来分钟了。

　　空雨轻轻叹出一口气，很想请问，全天下的老板究竟是去哪里培训进修出同一种脾性？就非要精确在下班前几分钟，把人叫去，好像有天大的事必须抓紧在这几分钟交代了，公司才能正常运作下去[3]。

　　当时空雨已经在鬼鬼祟祟地收拾东西预备到点就冲刺，而她的领导经过她的工位，匆匆地朝她丢下一句：“稍微留一下，等下有工作上的安排要跟你谈，谈完你可以打车回家，能报销。”

　　说完就头也不回，快步走进了会议室。

　　空雨任职的这家公司规模不大，架构简单，人事单纯，管理扁平，各个人员之间并无上下级的界定，但空雨还是习惯私下把给她布置工作的同事认定为“领导”。

　　不过这公司里人人都可以是她的领导。

　　回想一年以前，空雨辞掉在老家的教师编制，重新回到大学所在的岵沣市找工作。

　　当时做出这个决定，她也是纠结折磨了许久，且不说那是她顶着天垮下来般的压力备考半年才考上的编制，单就一点——严峻的就业形势——也够她考虑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前途在哪里、未来是什么样子，也不能断定她的决定是否出自一时冲动，之后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那么做就好了”。

　　这些统统是模糊不清的。

　　只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地生成于空雨的脑子里，并且愈来愈清晰——

　　回到那个感觉安心又舒适的地方去，找到能自由呼吸的窗口恐怕才可以啊。

　　如今就业形势这样不景气，她早就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重回岵沣相当于是从零开始，她没有应届生身份，也没有企业内的工作经验，一时半会儿恐怕连找到工作都非常困难，更别奢望能够称心如意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面试，最终拿下这家公司的行政助理offer。

　　这个岗位没有特别硬性的技术要求，其实工资待遇并不丰厚，吸引求职者的大概只有“周末双休”这一点，于是削尖脑袋前仆后继地来面试的人并不在少数，其中甚至不乏211硕士，却偏偏是她蒙空雨拿到了offer。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明显不是那一批求职者里的“个中翘楚”。

　　人难免有好奇心，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与自己有没有关联，空雨却没有兴致去向hr追问选择聘用她的原因。

　　只要结果是有利于她的，真相又有什么值得深究的？

　　更何况有的时候真相一旦揭晓，或许意味着安稳、宁静的美好同步迎来破灭。

　　行政助理的工作内容听起来简单易懂，实际做起来却是杂乱且琐碎，不可能有类似“工作开心充实”这种反人性的体验，可一年间的工作时光，她大多时候心情是松懈下来的，这便是达成她选择出走的目标，也可以就此知足。

　　于是就这样懵里懵懂地一干就是三百多天，她每天有气无力地上班下班，只要求自己做好分内的事情，并不积极争取向上的机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成为没什么存在感的边角料。

　　可领导进会议室之前都那样交代了，空雨虽觉得在下班前突然叫住她变相加班，心情很郁闷，也不得不逆来顺受地在此等候着。

　　等待百无聊赖，她便刷视频打发时间。主页推荐可谓是精彩纷呈，刷十条视频有九条是没穿上衣的健身成果展示。

　　这是空雨一惯的解压方式。在喘不过气的压力下，得要看点紧实的腹肌、暴起青筋的手臂等等充斥荷尔蒙的介质，才有力气继续讨生活。

　　当然，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一眼就刷过去了。

　　起初不经意刷到这种视频，她简直血脉偾张，压力一扫而空。多刷一段时间后，大数据就开始像蟑螂繁殖一样批量给她推送，逐渐开始走偏，胡乱跳出那种动辄扯着衣服扭来扭去、令人费解的拍摄角度、表情意味不明的博主，都不像是在健身，那种厚重的油腻感像肥腻的冷猪油径直往她眼睛里糊，她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挨个点击“不感兴趣”，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看多了就完全掌握了这类博主的基本套路，一条视频光是起个头，她就能猜到此主播会摆出怎样的表情和姿势扭动腰肢，视频的声音还没加载出来就立即刷走。

　　这样连续刷走十多条，她逐渐焦躁起来。

　　连这种解压的方式都给她施压了。

　　她又快速往下刷了几条，突然感觉有点不一样，赶忙刷回上一条。

　　不再是千篇一律的DJ曲，是比较舒缓沉浸的bgm。角度正常、衣着规整，不怼着镜头扭腰摆弄，甚至几十秒的视频里就只放了锻炼部位的特写照片，毫无不良暗示。

　　点进他的主页翻看，才发布了零星几条视频而已，只简单介绍每天练的项目、跟练几组，并不记录全过程，另外还有些“偶遇一只猫”、给云朵拍证件照等除健身以外的日常见闻，应当也并非是个专门用来健身打卡的账号。

　　此博主的账号名字是一个下雨的emoji表情。

　　空雨粗略地看完主页的所有视频，确定他真的只是在认真健身和记录日常生活，毫不刻意卖弄什么，视频内容尤为含蓄，没什么爆点，并不吸睛，甚至可以说是无趣的程度，但偏偏就勾起了蒙空雨的兴趣。

　　无论练什么项目他都规规矩矩穿着运动背心，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反倒喷薄出一种欲盖弥彰的男性荷尔蒙。或许是那一堆搔首弄姿的博主的衬托，才更显出此男的清新脱俗。

　　关键是，此男手臂利落流畅的线条和突起的青筋完美地直击空雨的取向偏好。

　　可空雨莫名有一种直觉，受他吸引并非只有这样简单的解释。

　　待她欲根据视频内容细细分析更深层次原由，会议室的门推开了。

　　她条件反射，大退软件，锁上手机屏幕还一下反扣在桌面。端坐在那，心里一阵发虚，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到地铁站，时间正好九点整。

　　空雨踩上避雨的台阶，先捏着伞柄来回旋转。雨落得不大，伞面只沾着些细小雨珠，根本甩不出什么水滴，她便才去摁按钮，却没有反应，伞骨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自动伞的发明，究竟是本着方便快捷，还是揣着要给世人本就漏风漏雨的生活再添一堵的邪恶打算呢？

　　空雨也想不明白。

　　眼下她能确定的只有，家里那一堆因为收不起来，只好剪掉两根白线而遗憾报废的自动雨伞恐怕又得再多一把。

　　但无论怎样抱怨与郁闷，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该怎么想个办法把伞成功收起来。

　　空雨按照以往经验，尝试着左手拧把手，右手配合着往回压伞柄，费了很大的力气几乎就要收拢了，却猛地回弹出去。

　　空雨的右手被这一下打得生疼，人也瞬间变得不耐烦，动作变得尤其暴躁，两只手拽着伞一通乱拧乱按，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对齐了错位的卡槽 ，“咔哒”一声，倒是成功收好伞了。

　　空雨因着伞升起的躁郁情绪，便也跟着平息下来。

　　经过刚刚那一通动作，伞面分明已经不滴水，她依旧去扯下一张透明伞套。

　　现在此处就她一个人，不用担心会挡道，她就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套好，才慢吞吞地踩上扶梯。

　　这个时间点来乘坐地铁，就比较微妙，准点下班的打工人留不到此时此刻，而对于苦命加班的牛马来说时候却还早着呢。

　　地铁站内并没有几个人，空雨扫码过闸机，扶梯缓缓下行至中端，才发现开往她要去的方向的列车正好就停在站台，门大开着。

　　这种情况，神经通路几乎是自动接通，同步触发肌肉记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腿已经抬起来，就要快步跑下扶梯去赶那趟车。哪怕在距离两三步之遥时，响起即将关门的警示音也绝对不能放弃，必须得赶在门合上之前，一鼓作气把自己塞进车厢。

　　然而，空雨才刚跑下一级台阶，就突然顿住了脚步。

　　分明没有考勤在催促，出租屋也没有什么牵挂呼唤她快些回家，却这么着急忙慌，被惯性推着跑，非要去赶这趟不知道是否会在下一秒就关上的列车，有什么必要呢？

　　空雨没有接着往下跑，也没有收回那只已经迈出一步的脚，就保持着一上一下的站姿，任由扶梯将她往下传送，亲眼看着地铁门在急迫的“哔——哔——”警报声中合上，然后开走。

　　她不紧不慢地走下扶梯，站在黄线内，偏头看一眼悬挂在侧上方的显示屏——下一趟将在3分钟后进站。

　　原来她每次拼命要赶上的时间，也就3分钟而已。就这么微不足道的时间差，却要她付出如此大的心力去追赶。

　　空雨平视前方，她的脸倒映在玻璃上是模糊不清的，是漆黑的。

　　这一次挣脱了惯有的“规则”，却并不觉得获得了喘息，反倒有一种微妙的空虚感，这令空雨稍稍迷茫，像是一下失去某种庇佑，这种暴露在外的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而应对这种心情，行之有效的办法便是假装自己很忙。

　　空雨掏出手机，熟极而流地点开常刷的软件，跳出的第一条推送就是她刚刚看过但没有关注的博主“下雨”。

　　空雨刚刚在公司已经将他的视频全部看过一遍，虽说看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细微的触动冒出来，不过她当场就已经打消了那毫无根据的猜测，接着就成功说服自己，那一定只是错觉罢了，就算是网络世界也不可能微缩成这样。

　　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再看一次，反复去回味了，没有意义，也徒增烦闷。

　　她果断刷到下一条视频，播放两三秒就觉得无趣，又刷新一条，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刷走一条又一条。

　　好无聊。

　　好没意思。

　　空雨觉得再没有什么好刷的视频了，便了无兴致地退出软件。正要惯性地清理掉后台程序，手指就刹在触键的上方。

　　这个软件空雨使用时间已经很久了，但头像和网名都是初始生成，没发布过一条动态，更没有任何现实当中认识的人知道这个账号的存在。

　　可以这么说，这里就是她隐蔽的小角落，她在这里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不会为人所知。

　　既然如此，她在这个角落抛弃掉层层假面又何妨？借那个博主回味，甚至于说，借他回首往事，又能怎样呢？反正也不可能是真的，也没人会知道。

　　空雨很轻易地说服自己接受此做法，回到软件内，不停往上翻，顺利找回那个博主。

　　她不由得庆幸，几分钟前没有对他的视频标记“不感兴趣”。

　　这个视频的主题是练背，没有记录训练的过程，单单只放出一张成果展示图。

　　练的是背所以只展示肩背，很明确。是一张背对着镜子拍摄的照片，无袖上衣遮住了大部分风光，吝啬漏出的一点点肌肉呈微微膨胀的状态，简直不要太有诱惑力。

　　拍摄的角度明显是特意设计的，要么就是处理过，把多余的部位统统截掉了，想来是跟她一样，不想在网络世界暴露身份，以便于更加自由地暴露真实的内在。

　　可越是这样保持神秘，就越引得人想往深处挖掘。

　　纵使空雨自己也是要隐藏在无人所知的角落，却也禁不住好奇，想要拿着放大镜看清每一寸，一帧一帧地细看，企图从有限的图片范围中，找到她想看的部位，从而更利于她的联想回味。

　　即便是处理过的图片，想要完整展示出肩背，也难免会泄露点别的部位。

　　脖子连接到肩颈的那块地方，肌腱的轮廓和走向清晰分明。不得不说，不管是随手一截还是特意为之，此博主都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轻轻松松就勾起人的浮想联翩。

　　而仅仅漏出一点的手臂，突起的一两条青筋就吸引住空雨的注意。延伸得恰到好处，一直到手腕，马上就要到重头戏，她脑中甚至已经呈现出一双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掌，却突兀地截断，不给她看所期待的东西。

　　也太过分了。空雨没有根据地控诉。

　　作为一个十足的手控，眼见着脖颈和手臂都如此完美，想着手应当也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勾起了百分之二百的兴致，期待手掌会不会跟她脑中显现的同样惊艳，居然就这样截掉了！

　　一旦激发了好奇心，她怎么可能就这样罢休？

　　将主页的全部视频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排查一遍，别说是完整展示出手的样子了，就连一点边边角角都没有漏出。

　　藏着掖着不给看，那只能是一个可能性了。

　　就像男人一米八恨不得每句话都超经意透露，男人不可能“帅而不自知”，故意截掉不露出来那就只会有一种解释，不方便展示。

　　空雨是不敢置信的，后脖颈处筋腱清晰分明、肩背和手臂的线条好看到这种程度，却搭配一双短胖粗的手掌，这得违和成什么样？

　　她颇有种不亲眼所见誓不罢休的执拗，一时性急，就往他私信里丢进一个没头没脑、意味不明的「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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